但是,人類是心中充滿了矛盾的動物,其他動物沒有思想,也就不會有這樣多的矛盾。我忝列人類的一分子,心里面的矛盾總是免不了的。我現在是一方面眷戀人生,一方面卻又覺得,自己活得實在太辛苦了,我想休息一下了。我向往莊子的話:“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贝蠹仪f不要誤會,以為我就要自殺。自殺那玩意兒我決不會再干了。在別人眼中,我現在活得真是非常非常愜意了。不虞之譽,紛至沓來;求全之毀,幾乎絕跡。我所到之處,見到的只有笑臉,感到的只有溫暖。時時如坐春風,處處如沐春雨,人生至此,實在是真應該滿足了。然而,實際情況卻并不完全是這樣愜意。古人說:“不如意事常八九?!边@話對我現在來說也是適用的。我時不時地總會碰到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讓自己的心情半天難以平靜。即使在春風得意中,我也有自己的苦惱。我明明是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卻有時被認成是日產鮮奶千磅的碩大的肥牛。已經擠出了奶水五百磅,還求索不止,認為我打了埋伏。其中情味,實難以為外人道也。這逼得我不能不想到休息。
我現在不時想到,自己活得太長了,快到一個世紀了。九十年前,山東臨清縣一個既窮又小的官莊出生了一個野小子,竟走出了官莊,走出了臨清,走到了濟南,走到了北京,走到了德國;后來又走遍了幾個大洲,幾十個國家。如果把我的足跡畫成一條長線的話,這條長線能繞地球幾周。我看過埃及的金字塔,看到兩河流域的古文化遺址,看過印度的泰姬陵,看到非洲的撒哈拉大沙漠,以及國內外的許多名山大川。我曾住過總統(tǒng)府之類的豪華賓館,會見過許多總統(tǒng)、總理一級的人物,在流俗人的眼中,真可謂極風光之能事了。然而,我走過的漫長的道路并不總是鋪著玫瑰花的,有時也荊棘叢生。我經過山重水復,也經過柳暗花明;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我曾到閻王爺那里去報到,沒有被接納。終于曲曲折折,顛顛簸簸,坎坎坷坷,磕磕碰碰,走到了今天?,F在就坐在燕園朗潤園中一個玻璃窗下,寫著《九十述懷》。窗外已是寒冬。荷塘里在夏天接天映日的荷花,只剩下干枯的殘葉在寒風中搖曳。玉蘭花也只留下光禿禿的枝干在那里苦撐。但是,我知道,我仿佛看到荷花蜷曲在冰下淤泥里做著春天的夢;玉蘭花則在枝頭夢著“春意鬧”。它們都在活著,只是暫時地休息,養(yǎng)精蓄銳,好在明年新世紀,新千年中開出更多更艷麗的花朵。
我自己當然也在活著。可是我活得太久了,活得太累了。歌德暮年在一首著名的小詩中想到休息,我也真想休息一下了。但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就像魯迅筆下的那一位“過客”那樣,我的任務就是向前走,向前走。前方是什么地方呢?老翁看到的是墳墓,小女孩看到的是野百合花。我寫《八十述懷》時,看到的是野百合花多于墳墓,今天則倒了一個個兒,墳墓多而野百合花少了。不管怎樣,反正我是非走上前去不行的,不管是墳墓,還是野百合花,都不能阻擋我的步伐。馮友蘭先生的“何止于米”,我已經越過了米的階段。下一步就是“相期以茶”了。我覺得,我目前的選擇只有眼前這一條路,這一條路并不遙遠。等到我十年后再寫《百歲述懷》的時候,那就離茶不遠了。
2000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