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錦瑟》
很難設想一首膾炙人口的詩卻是十分地曲奧艱險,達到了眾人難解、專家也無解的程度;很難設想一首一味深奧乃至繞脖子花式子的詩卻流行得家喻戶曉。
《錦瑟》的特點是它被廣泛接受、廣泛欣賞、廣泛討論,卻又沒有定解,歧義歧議甚多。說明它有一種易接受性、易欣賞性,有討論價值與討論興趣。沒有定解也就是可以有多種解,因而既難解又易解,這是難解與易解的統(tǒng)一,曉暢與艱深的統(tǒng)一,實在辯證得很。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這里無一字一詞生僻,幾乎每個字詞都可以原封不動地用在白話文里?!板\瑟”呀,“五十弦”呀,“一弦一柱”呀,都是大白話。“無端”“華年”“思”,稍微文一點,但仍通用至今。由錦瑟弦柱而思過往的歲月,不費解。一弦一柱是指具體的瑟上的一弦一柱,還是比喻往事歷歷密密,如弦弦柱柱長長短短排排列列于眼前,乃至是指弦弦柱柱發(fā)出的聲響?都行,無需深鉆力爭。因為它不是法規(guī)條文。
“無端”二字要緊。無端是無來由,無特別具體的固定性之意,即此詩此情此思,不是因一人一事一地一時一景一物而發(fā),不是專指一人一事一景一物一時一地。它不是新聞,不要求不提供新聞必備的諸“W”(何人何時何地為何如何……)。它有更大的概括性與彌漫性。無端又是無始無終無頭緒之意。本來一切感情思想都是具體的、有端的;一切有端的感情思緒卻又都可能與過去的未來的、意識到的未意識到的、精神的肉體的、原生的與次生的個人的經歷經驗相關,乃至與階級的社會的人類的宇宙的經歷經驗相關,所以又是無端的。而義山此詩的無端性更強更自覺罷了。
無端還因為這是深層的語言。去商店買貨、給孩子講書、向老板求職,那是需要把話說清楚的,需要把語言規(guī)范化、通用化、邏輯化;長吁一聲,百感交集,無端愁緒,欲語還止,叫做無言以對,叫做言不達意,言不盡意,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里提到的“言”是表層的交際語言。求不可言之言,求直接寫“意”之言,便是詩,便是深層語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