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詩,和他的散文的作風很不相同。他在散文方面的主張,是要由艱深的駢儷回復(fù)到平易的“古文”的,他打的旗幟是“復(fù)歸自然”的一類。但他的詩的作風卻不相同了,雖然同樣的持著反對濃艷與對偶的態(tài)度,卻有意的要求險,求深,求不平凡。而他的才情的弘灝,又足以肆應(yīng)不窮。其結(jié)果,便樹立了詩壇上的一個奇幟,一個獨創(chuàng)出來的奇幟。故他的散文是揚雄、班固、《左傳》、《史記》等等的模擬,他的詩卻是一個創(chuàng)作,一個嶄新的創(chuàng)作,他在詩一方面的成就,是要比他的散文為高明的?!短茣分^他“為詩豪放,不避粗險,格之變,亦自愈始焉”?!稓q寒堂詩話》說:“柳柳州詩,字字如珠玉,精則精矣,然不若退之變態(tài)百出也。使退之收斂而為子厚則易,使子厚開拓而為退之則難矣。意味可學,而才氣則不可及也。”這評語頗為公允。他為了才氣的縱橫,故于長詩最為擅長,像《南山詩》是最著名的。他在其中連用五十幾個“或”字,以形容崖石的奇態(tài),其想像的奔馳,是遠較漢賦的僅以堆字為工者不同的:
或連若相從,或蹙若相斗?;蛲兹翦舴?,或竦若驚雊。
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輻湊?;螋嫒舸危驔Q若馬驟。
或背若相惡,或向若相佑?;騺y若抽筍,或嵲若注灸。
或錯若繪畫,或繚若篆籀?;蛄_若星離,或蓊若云逗。
或浮若波濤,或碎若鋤耨。
或如賁育倫,賭勝勇前購。先強勢已出,后鈍嗔■■。
或如帝王尊,叢集朝賤幼。雖親不褻狎,雖遠不悖謬。
或如臨食案,肴核紛饤饾。又如游九原,墳?zāi)拱鼧¤选?/p>
或累若盆罌,或揭若■豆。或覆若曝鱉,或頹若寢獸?!?/p>
差不多把一切有生無生之物,捕捉進來當作形容的工具的了。又像《嗟哉董生行》:“壽州屬縣有安豐,唐貞元時縣人董生召南,隱居行義于其中……嗟哉,董生朝出耕,夜歸讀古人書,盡日不得息,或山而樵,或水而漁”,其句法是那樣的特異與不平常!難怪沈括要說“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耳”了。在短詩方面,比較不容易施展這種非常的手段,但他也喜用奇字,發(fā)奇論,像《答孟郊》:“名聲暫膻腥,腸肚鎮(zhèn)煎炒。古心雖自鞭,世路終難拗。弱拒喜張臂,猛拿閑縮爪。見倒誰肯扶?從嗔我須咬?!庇窒瘛锻砑膹埵酥讨芾刹┦俊罚骸叭毡★L景曠,出歸偃前檐。晴云如擘絮,新月似磨鐮。”但他所刻意求工者,究竟還在長詩方面,他的許多長詩,差不多個個字都現(xiàn)出斧鑿錘打的痕跡來,一句句也都是有刺有角的。令人讀之,如臨萬丈削壁,如走危巖險徑,毛發(fā)森然,汗津津然出,不敢一刻放松,不敢一步走錯,卻自有一個特殊的刺激與趣味。這是他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