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皋這個樂觀主義者已經(jīng)把家里的肉食全干掉了，每天只吃白飯，廚房門緊閉，不讓飯菜的味道散出去。他知道饑餓的人對飯菜的味道極其敏感，他自己對肉香就非常敏感，他能聞到一股奇異的肉香，從北邊三里之外傳來，夾雜著肉桂和八角，那是人家燉肉時去除腥味的調(diào)料，從南邊一里之外也傳來肉香，那邊加了點(diǎn)兒陳皮，他還能聽到隱隱約約的哭聲。他知道，人開始吃人了。幾天之后，這股奇異的肉香又忽然消失了，他聞到了一股尸臭，一開始還若有若無，必須吸吸鼻子很專注地尋找，后來的臭味鋪天蓋地，無處可逃。蒙古兵的大炮和金兵的震天雷都停止了響動，死神卻發(fā)出了凄厲的笑聲。一場新的瘟疫來到了汴梁城，那些不會被吃掉的成年人成批死亡，家家有位尸之痛，戶戶有號涕之哀。李東皋在城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守在熙德門觀察了一下午。汴梁城內(nèi)死了人，一般都是從熙德門拉到城外，那個下午，一隊隊勞役在士兵的守衛(wèi)下用板車運(yùn)送尸體，李東皋估算，總共有兩千多具尸體。他檢查了其中十來個人，死因各有不同，有人面部蠟黃，大概是肝出了毛病，有的形銷骨立，那是餓死的，有人眼睛凸出，死之前有一番痛苦的掙扎，到后來李東皋只是木然地站在街邊，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金國的統(tǒng)計學(xué)特長又得以施展，與蒙古兵激戰(zhàn)三個多月，每天的陣亡數(shù)字都有統(tǒng)計，戰(zhàn)斗最慘烈的時候，一天會死去一千多個士兵，平常則控制在兩三百人，但是在夏天即將過去，秋天就要來到的僵持時分，城中卻有大批平民死亡，開始是每天幾千人，迅速上升到一萬以上，軍隊不得不征集更多的勞工來處理死尸，防御工事都停止了，數(shù)以千計的勞工在城外挖坑掩埋尸體。天氣漸涼，尸臭味卻一天比一天嚴(yán)重，崔將軍下令，必須挖大坑，能夠?qū)⒁蝗f人深深埋起來，必須不斷挖，后來不斷攀升的死亡數(shù)字驗證了他的先見之明。勞工們挖坑、運(yùn)尸、掩埋，時不時有人崩潰，放下手下的工具，扔掉死尸，向著遠(yuǎn)處的蒙古兵營跑去，金國士兵不加阻攔，這些逃跑者都會被蒙古兵射殺。

崔立將軍第二次到李宅拜訪。兩人落座，崔將軍問：“李先生可知道，這一個月來，汴梁城一共死了多少人？”李東皋抬頭看天，“我估計有十萬上下?！贝蘖⒌溃骸耙呀?jīng)死了二十萬人。”李東皋嘆了口氣，他對這個數(shù)字并不吃驚。崔立道：“白骨露于夜，千里無雞鳴，古來良醫(yī)，對付這樣的大瘟疫也沒什么辦法，我卻有一劑藥，想問問先生好使不好使?！崩顤|皋道：“什么藥？”崔立道：“糧食?！彼⒅顤|皋問，“不知道李先生私藏的糧食還能維持多久?。俊崩顤|皋明白，在這位將軍面前還是說實(shí)話好，“原本家里有十人，糧食還夠吃三個月的，現(xiàn)在仆從都已經(jīng)被征作勞役，只有妻兒和一位老管家，省著點(diǎn)兒吃，倒還可以維持一年半載?！贝蘖⒛?，李宅的糧食就算都奉獻(xiàn)出來，只夠一千人吃上一天，城里尚有百萬人，就算城里有一千戶富裕人家，每家尚有三個月的存糧，也只夠全城人敞開肚子吃一天，卻不得不問道：“李先生可愿意把家里的糧食拿出一部分來嗎？”李東皋回答：“如果官府開倉賑糧，李某也愿意捐獻(xiàn)糧食出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