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好景不長,這樣也沒有過上幾年。有一年夏天,正是扁豆開花結(jié)果的時候,我天天盼望在二門外面看到那個頭發(fā)蓬亂鶉衣百結(jié)的老乞丐。然而卻是天天失望,我又感到凄涼,感到孤寂,又是好幾天心神不寧。從此這一個老太婆同上面說的那一個老頭子一樣,在我眼前消逝了,永遠永遠地消逝了。
到了今天,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七十多年。我的年齡恐怕早已超過了當年這兩個乞丐的年齡。不知道是為什么我又突然想起了他倆。我說不出理由。不管我表面上多么冷,我內(nèi)心里是充滿了熾熱的感情的。但是當時我涉世未久,或者還根本不算涉世,人間滄桑,世態(tài)炎涼,我一概不懂。我的感情是幼稚而淳樸的,沒有后來那一些不切實際的非常浪漫的想法。兩位老丐在絕對孤寂凄涼中離開人世的情景,我想都沒有想過。在當年那種社會里,人的心都是非常硬的,幾乎人人都有一副鐵石心腸,否則你就無法活下去。老行幼效,我那時的心,不管有多少感情,大概比現(xiàn)在要硬多了。唯其因為我的心硬,我才能夠活到今天的耄耋之年。事情不正是這樣子嗎?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到了快讓別人回憶自己的時候了。這兩個老丐在我回憶中保留的時間也不會太久了。今天即使還有像我當年那樣心軟情富的孩子,但是人間已經(jīng)換過,再也不會有那樣的乞丐供他們回憶了。在我以后,恐怕再也不會出現(xiàn)我這樣的人了。我心甘情愿地成為有這樣回憶的最后一個人。
1992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