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兒子叫杜再軍,是建陽市公安局反暴支隊的特警。從那時起,彪子的魂兒就經(jīng)常脫離他的肉體了。
杜百山是名“老知青”。在扎根農(nóng)村干革命的時候干得相當有名。他身體強壯,思想進步,很快由一名普通社員提升到大隊革委會副主任。在大批知識青年抽調(diào)回城的時候,他仍留在農(nóng)村和貧下中農(nóng)一起戰(zhàn)天斗地。但他那時候的情緒已變得非常焦躁,幾乎天天喝酒。在他女朋友回城的前一天,他在大隊部喝酒,喝幾口就醉了,躺在土炕上不肯再喝。眾人怎么叫他都不起來。大隊會計是他的鐵桿酒友,平常喝酒他倆是對手,叫著號兒干。這天以為他是裝熊,自作聰明地喊道:“小子,再不喝老子給你點著!”嚷著,真的把杜百山剩下的酒倒在他腳上,劃著一根火柴在他腳那兒比畫,喊:“起不起來,不起來我點啦!”杜百山不想再喝,也沒想到他真會點。會計也不是真想點,火柴燒手,一哆嗦,火柴掉在腳上,頓時噗的一聲,騰起一團藍綠色的火苗。杜百山嗷的一聲坐起來,雙手瘋狂地拍打,嘴里殺豬般地叫,眾人也慌了手腳。他穿著尼龍襪子,見火就化,想脫也脫不下來。眾人七手八腳,有人要澆水,有人要用被子捂,水拿來,被子拿來,他的腳已經(jīng)基本烤熟。在公社衛(wèi)生院住了一個半月,出院的時候,杜百山就成了杜瘸子。在農(nóng)村干了將近十年,上山采石,打眼放炮,什么危險的活兒都干過,沒出名,這一次卻名聲大振?;爻菚r,因為他瘸,被分配到婦嬰醫(yī)院當保潔工,心理不平衡。之后,又“下崗”,脾氣就變得非常暴躁。說話反著說,做事對著干,走路橫著走。除了兒子、老伴兒,他看誰都不順眼,就這么一個人。
白元和彪子砸窗的時候,他正在屋后不遠處進行睡前的一次新陳代謝。公廁被拆扒,他不能不這樣,像貓像狗那樣用土掩埋,他要保持做人的最后一點尊嚴。他跑回來,抱住白元,豁出命來也不讓他跑掉。結(jié)果,命是真的豁出去了。
天上的星月躲進云層之后再也沒有出來。雷聲由遠及近,樹杈樣的閃電一晃,賊光四射,天眨了一下眼睛。
彪子和白元跑到工地,負責任的打更老頭兒從斜刺里奔襲過來:“站住,干啥的?”他似乎已聽到砸窗、廝打、呼喊的聲響。彪子和白元愣怔了一下,撒腿就跑。穿過用木桿搭起的工地大門,一路飛奔。
這是彪子與白元最后的一次合作。不久,白元被杜再軍開槍打死,杜再軍蹲了幾年監(jiān)獄,彪子僥幸活到今天。幾年時間過去,杜再軍回來了,他就是杜百山的兒子,是建陽市特警支隊的特警,他為什么改叫杜鷹子?他怎么會成為左云飛的打手呢?
大遼河水沖掉了彪子身上的骯臟,可彪子心中的疑惑與恐懼卻像河水一樣,向遠處延伸……
3
杜再軍被人稱為杜鷹子是在他辦完父母喪事,開槍打死白元,服刑期滿,南下海州以后的事情。并非害怕什么,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程思偉、左云飛之流何足道哉?他肩膀后面有一個英子,知道的人都喜歡管他叫英子,他說英子不是個姑娘的名嗎?你們愿叫就叫杜鷹子得了。就這么叫下來了,僅僅是為了工作和生活的便利,僅僅是一個昵稱。
從殯儀館回來,送走戰(zhàn)友、親友,走進這個已經(jīng)不能稱為家的家。它現(xiàn)在雖然只是孤零零的兩間房子,但還是家。這里留著他夢幻般的童年,留著父母親的慈愛與溫馨。他們的音容笑貌,謦欬猶存。他相信父母并沒有走遠,他們絕不會扔下他在這個世上孤獨無助,他們的靈魂一定是在家的周圍或是在天上,眷顧著,依依不舍。
就在一個月之前,他從外地回來,難得與父母親住在一起。他上警官學(xué)院讀書時,與父母在一起的時間實在是太少。參加工作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也時常不回家,每次回家母親都像他小時候那樣在廚房喊著:“軍仔,你看看,媽媽給你做什么好吃的了!”父親在屋里說:“他在外面什么好吃的沒有?你快端過來吧!”母親說:“在外面吃,是外面的味道,這可是他媽媽親手做的羊肉氽肉丸子?!彼s緊跑進廚房,貧嘴說:“知我者,老媽也?!倍诉^碗,邊走邊喝了一口,“媽,好鮮哪!”他看到母親臉上的幸福感像涂著油彩一樣閃亮。父親愛喝酒,因酒落下殘疾,但他依然樂此不疲。他陪他喝,喝酒說話卻不是酒話。父親說,他這一輩子活得窩囊,努力一輩子也窩囊一輩子。門前的二十八平方米小房子不按正規(guī)建筑算面積他是死都不能搬。他勸父親,開發(fā)商雖然貪圖暴利,為富不仁,但對改善住房條件還是有利,別太固執(zhí),身體要緊。父親說他這輩子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害得一家人跟他住了一輩子平房,到老也沒有給兒子攢下一棟樓房,這市民當?shù)倪€不如農(nóng)民,他心里有愧。說話時,老淚縱橫,淚掉進酒碗,他把酒和眼淚一起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