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回頭不試,更待何時?
“回頭再說!”那字眼、那聲音、那態(tài)度。
我從未聽過任何人用“回頭再說” 這句話來道別。聽起來刺耳、簡慢輕蔑,語氣中有著隱藏的冷淡,感覺說話的人似乎不情愿再見到你或收到你的音信。
這是我關(guān)于他的第一個記憶,至今依稀可聞。回頭再說!
閉上眼睛,說出這句話,我仿佛一下子又回到多年前的意大利:我沿著林蔭車道走,看著他走下出租車,身上是件寬松的藍(lán)襯衫,領(lǐng)口大敞,戴著太陽眼鏡、草帽,露出大片肌膚;下一刻,他就跟我握手,把背包遞給我,從出租車后備廂里拿出手提箱,寒暄著問我父親是否在家。
一切或許始于那個地方、那個瞬間:那件襯衫、卷起的衣袖、渾圓的腳后跟在磨損的布面平底涼鞋里滑進(jìn)滑出的樣子、急著試探通往我們家的那條礫石道熱騰騰的溫度,邁開的每一步伐仿佛都在問著:“哪條路通往海邊?”
今年夏天的來客,又一個討厭鬼。
接著,背對出租車的他幾乎不假思索地?fù)]揮空著的那只手,朝車上另一位或許是從車站一起拼車過來的乘客吐出一句漫不經(jīng)心的“回頭再說”。沒加上名字,沒有一句俏皮話來緩和告別時那種不甚愉悅的氣氛,什么都沒有。他那簡短的道別顯得快活、唐突、干脆——隨你怎么說,他才不在乎。
看著吧,到時候他也會這樣跟我們道別。用一個粗魯又馬虎的“回頭再說” !
同時,我們得忍受他漫長的六個星期。
我有點(diǎn)害怕。他肯定是那種難以相處的人。
不過,我也可能會慢慢喜歡他。從他圓圓的下巴到圓圓的腳跟。接著,幾天之內(nèi),我會開始恨她。
正是他,幾個月前照片還貼在申請表的人,帶著讓人不由得喜歡的親和力,活脫脫出現(xiàn)我眼前。
為了指導(dǎo)年輕學(xué)者在出版之前修改書稿,我父母年年接待夏季來客。每年夏天有六個星期,我必須騰出臥室,搬進(jìn)走廊盡頭那間祖父曾經(jīng)住過得狹小得多的鄰室。寒冬時節(jié),當(dāng)我們告別這里住進(jìn)市區(qū),那個閣樓的小房間就成了臨時的工具間、儲藏室,并且謠傳與我同名的祖父長眠之后仍在那里面磨牙。夏季訪客毋需支付任何費(fèi)用,基本上能夠隨心所欲使用屋內(nèi)的任何設(shè)施,只要每天花一個小時左右?guī)透赣H處理來往信件和分類文件即可。他們最后往往成了我們家的一分子。連續(xù)接待了十五年后,如今不只是圣誕時節(jié),一年到頭,明信片或禮物都會如雪片般飛來。寄東西來的人宛如我們家的一分子,每次來到歐洲,總會帶著家人特地造訪B城幾日,到曾經(jīng)短暫落腳的地方來趟懷舊之旅。
用餐時刻往往會多兩、三位客人,有時候是鄰居或親戚,有時候是同事、律師、醫(yī)生等等名流,在前往自家的夏季別墅前順路來探訪我的父親。有時候我們甚至開放餐廳給偶爾來訪的夫妻或情侶旅客,他們因耳聞這棟老別墅,單純想來一窺究竟。這些人受邀與我們共餐時,簡直心醉神迷,然后熱情地閑聊關(guān)于自己的一切??傇谧詈笠环昼姴沤拥竭@種臨時通知的瑪法爾達(dá)則會端上她的拿手菜。私底下內(nèi)斂害羞的父親其實(shí)最喜歡聽在某些領(lǐng)域?qū)W有專長的新星以數(shù)種語言高談闊論;伴著幾杯玫瑰紅下肚,坐在午后炎熱的夏日陽光下,人不免變得呆滯。我們總把這段時光稱為“正餐苦差”——過不了多久,那些即將長住六周的訪客也會這么說。
一切或許始于他抵達(dá)不久后某一次磨人的午餐。當(dāng)時他坐在我旁邊,我總算注意到盡管那年夏天他在西西里島逗留時曬得有點(diǎn)黑,但他掌心的顏色和他腳底、喉嚨、前臂內(nèi)側(cè)一般白皙柔軟,因?yàn)闆]有太多暴露在太陽下,幾乎是淡粉色,像蜥蜴腹部一樣光亮平滑。私密、純潔、青澀,就像運(yùn)動員臉上的紅暈,像暴風(fēng)雨夜的黎明曙光,透露了一些我完全不需要去問的事。
一切或許始于午餐后那些無止無盡的空閑時段,大伙兒都穿著泳衣,在屋子內(nèi)外閑晃或躺倒來消磨時間,直到終于有人提議到礁石那邊去游泳。不論是近親遠(yuǎn)鄰、朋友、朋友的朋友、同事,或隨便哪個愿意敲我們的門、詢問可否借用網(wǎng)球場的人,人人都被歡迎來這兒自由閑逛、游泳,與我們一同用餐;如果待得夠久,當(dāng)然還可以在客房留宿。
又或者一切始于海邊?;蛟诰W(wǎng)球場上?;蛘呔驮谒麆偟降牡谝惶?,我們第一次并肩同行,我遵照囑咐為他介紹房子,帶他參觀周邊。走著走著,我總算帶他深入到偏僻區(qū)域那塊仿佛無邊無際的荒地,通過那道古老的鍛鐵金屬門,往曾經(jīng)連接B城與N城、如今棄置已久的那段鐵軌走去。“附近有廢棄火車站嗎?”他抬眼望向烈陽下樹林深處的另一頭,或許是想對屋主的兒子提出恰到好處的問題。“沒有,附近從來就沒有火車站?;疖囍皇请S叫隨停。”他對火車很好奇,因?yàn)殍F軌看起來那么窄。是有皇家標(biāo)志的無頂貨車,我解釋道?,F(xiàn)在是吉普賽人住在里面。從我母親少女時期到這兒來避暑時,他們就住在那里,還把兩截脫軌的貨車拖到更遠(yuǎn)的內(nèi)陸去了。我問他想看嗎?“回頭再說。或許吧。”有禮的冷淡,仿佛他識破了我以不合時宜的熱情去討好他,還立刻一把推開我。
這刺痛了我。
不過,他倒說想在B城的銀行開戶,然后去拜訪那位意大利譯者,那是他的意大利出版商為他聘請的。
我決定騎單車帶他過去。
騎車時的對話不比步行時順利。途中,我們停下來找東西喝。煙草店酒吧里漆黑一片,空蕩蕩的,老板正用氣味強(qiáng)烈的氨水拖地,我們忙不迭地離開了。一只寂寞的烏鴉棲息在地中海松上唱出幾個音符,旋即被喋喋不休的蟬鳴淹沒。
我大口大口喝著大罐礦泉水,遞給他,然后再拿回來喝。我灑了一些在手上,擦一把臉,再沾濕手指梳理頭發(fā)。水不夠涼,氣泡太少,留下意猶未盡的那種渴。
——大家在這里都做些什么?
——不做什么,等夏天結(jié)束。
——那么,冬天做什么?
答案到了嘴邊,我不禁露出微笑。他領(lǐng)會我的意思,說道:“先別告訴我:是等夏天來,對不對?”
我樂意讓人看穿心思。這個人會比他的“前輩”更早意會到“正餐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