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我的童年(4)

黃慕蘭自傳 作者:黃慕蘭


粵漢鐵路局要修建從武昌到長沙間的鐵路,在路局任督辦的詹天佑,就將我父親調到設在武昌徐家棚的粵漢鐵路局來工作。詹天佑是中國最早的鐵路工程專家,他曾主持修建我國自建的第一條鐵路——京張鐵路(今京包線北京至張家口段),在修建八達嶺坡線中,他因地制宜運用“人”字形線路,減少工程數(shù)量,并利用“豎井施工法”開挖隧道,縮短了工期,至今在那里還有紀念他的銅像。父親在株萍鐵路局時工作就很出色,曾起草了鐵路管理的規(guī)章制度和人事獎懲制度,這些規(guī)章制度由粵漢鐵路局局長顏德慶和詹天佑報送到交通部,獲批準后在全國執(zhí)行了幾十年。父親還寫了一個《全國鐵路建設意見書》,并由此獲得交通部頒發(fā)的五百塊錢的獎金和一枚“文虎獎章”。但后來由于連年軍閥混戰(zhàn),這個意見書的許多計劃都無法實現(xiàn)。詹天佑很欣賞父親的才干,就把他提升到粵漢鐵路局來當文牘課長。粵漢鐵路局是一等大局,父親的工資也從每月六十元增加到一百二十元。他在鐵路局前后共工作了十八年,工資從六十元起步,最后增長到一百八十元。當時鐵路局職工的工資和福利待遇和銀行一樣,比其他部門要優(yōu)厚得多,除了工資高外,年終還要發(fā)獎金,所以在社會上該局的工作被叫做“金飯碗”。我家由貧儒而變?yōu)樾】抵?,全賴父親工資增加與母親勤儉節(jié)約。父親的“實業(yè)救國”思想,是當時很多中國知識分子愛國熱情的一種表現(xiàn)。父親在工作崗位上作出了很大貢獻,但是舊中國的社會條件并不能使他的才華得到充分的施展,他的“實業(yè)救國”理想自然也無法實現(xiàn)。父親后半生成為鐵路員工,終身是筆耕墨耘的腦力勞動的開明愛國人士。

我家在武昌一住就是十幾年,先住在粵漢鐵路公寓五十號,后遷至十二號。我除了1919年上半年到長沙周南女校去讀過半年書外,也一直住在武昌,到1927年才離開,算是住得比較長的一個地方。我很善于學各地的方言,特別是小時候,學起來很快,很容易。到長沙學會了長沙話,到武昌又很快學會了講湖北話。粵漢鐵路局徐家棚的宿舍區(qū)里,住著好些赴美留學回國的職員,原籍各不相同,我又向這些鄰居們學會了上海話、蘇州話和廣東話。媽媽始終不善于學方言,與鄰居們打交道,因為語言不通,每次都要我在旁邊替她做翻譯。我講的各地方言雖然也不很標準,但后來參加革命,去的地方很多,能懂多種南北方言,這點本事對聯(lián)系工作倒是很方便、很有利的。在這些與父親同事的鄰居中,有一位姓蕭的車務處長,也是回國的留學生,他和詹天佑、顏德慶都是與我父親友誼很深的好朋友。他有七個女兒,都很聰明,受過很好的教育。其中一位比我小十來歲的叫蕭淑芳,后來成為著名畫家吳作人的夫人。她自己也是位名畫家,但是因為那時她的年齡還小,我們彼此都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

父親在粵漢鐵路局任職期間,雖然還不能充分發(fā)揮他的所長,但工作是很穩(wěn)定的。他每天去上班,原先是坐鐵道上用人力推動的“搖車”,后來自己買了一輛人力車(私家用的叫“包車”)。恰好我的一位表兄潘炳文到粵漢鐵路局來找工作,一時尚未就業(yè),就由他拉車送父親去鐵路局,還負責給父親送午飯。后來父親就把他介紹進粵漢鐵路局去工作了。那時家里還請了位保姆,主要是做些洗衣、清掃等家庭雜務;至于燒菜則由媽媽親自下廚掌勺,因為她的烹調手藝非常好。曾在我們家里幫忙干過活的幾位雇工,為人都很樸實,爸爸媽媽待他們也都很親切關心,雖然是雇傭關系,但日常相待親如家人一般,幾乎沒有什么主仆之分。

我們遷居武昌一年以后,潘炳文表哥回瀏陽把祖父也接來了,一家人團聚,共敘天倫之樂。祖父七十八歲去世,那時我已十七歲了,印象很深。祖父精于醫(yī)卜星象之學,他常說要傳授給我,但因為我已經接受了新思想,認為那些東西都是迷信,我不要學,他也沒有勉強。祖父逝世前早已給自己算過命,他把我叫到床前說:“你是我的長孫女,我最喜歡你,你是生不愿來,死不愿去(因為媽媽生我時三天三夜都生不下來,所以祖父說我‘生不愿來’;‘死不愿去’就是說我一定會長壽)。但你的一生很坎坷,不過晚年卻會很幸福。你媽媽現(xiàn)在懷孕,不能料理我的后事,那就只能讓你這個長孫女來幫助料理我的身后之事了。”我把祖父的吩咐告訴了父親,父親說,只能遵命了。他把祖父臨終前所要換的衣服等東西都交由我來管理,并叫表哥他們也都來幫忙。我坐在祖父身邊,一點也不害怕。父親也沒有去睡,大家都含著淚陪著祖父,祖父自己也含淚不語。父親點了香,默念觀世音菩薩的《心經》和《往生咒》,按祖父的說法,這都比哭好。祖父臨終前,令我獻他三杯起身酒,就這樣送走了他老人家。追念當年祖父對我的祝福,正如他所預言的一樣,我一生經歷無數(shù)風雨坎坷,現(xiàn)在已經活到九十多歲,也算是長壽了。

祖父五十多歲即因念念不忘祖母的深情賢德而守義未續(xù)娶。他與人為善,從不宣傳自己。唯一的嗜好是杯中物,自號酒仙。父親性孝,為之準備五十斤一壇的黃酒,無須菜肴佳饌,隨時隨興,自由自在、自得其樂地取飲。他說,暴飲、豪飲傷胃,亦會失去對好酒的品鑒力,微醺最佳。酒可助興,借酒澆愁愁更愁,是名士派的自苦。父親欣賞永不消沉的太白遺風,并具有樂天平淡的胸懷;我亦深喜吟誦李白的《將進酒》,一生應酬亦未大醉過,從未失儀,能處逆境雖苦亦樂,可能都是來自祖父的遺傳。對他老人家慈祥的音容,至今猶存懷念之思。

父親工余嗜好吟詠,與當時名儒樊樊山、易實甫、袁煉人等時有唱和,發(fā)表在交通部主辦的《扶輪》月刊上。又按音韻手輯歷代名詞,數(shù)易其稿,定名為《詞林韻準》。我記得小時候還幫他抄寫過,但最后定稿全是父親自己的手筆,足見父親治學的認真與辛勞。在多年的戰(zhàn)火中,多虧母親和四弟多方保護父親的手稿。三弟發(fā)達后,由他出資,四弟、五弟參與整理,先在臺灣出版;我平反后,又由中華書局再版,并贈送給國內有中文系的著名大學圖書館,作為愛好古典音韻、詩詞者的參考書。五弟回瀏陽時,將此書獻給故鄉(xiāng),置于譚先烈故居大夫第,既珍惜上代友誼,亦希望后人繼承傳統(tǒng),日益興旺發(fā)達。

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培養(yǎng)了我對詩詞的愛好。但父親并未對我講解詩詞入門的基礎知識,他說即使如朱淑真、李清照這樣的一代女詞人,也只是用詩詞記述其紅顏薄命的凄涼。他鼓勵我讀史,讀《列女傳》。他對秋瑾先烈非常崇敬,是支持我走向革命的一位開明的父親。我在家時,忙于補習功課,還要輔導弟妹,無暇問津詩詞。后來得以拜俞陛云(階青)老師、冒廣生(鶴亭)老師為師,才學習了詩詞的入門基礎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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