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我很想將那故事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描繪出來,我甚至已經(jīng)在那樣做了。但就在我遣詞造句試圖講清楚來龍去脈時,又改變了主意。講給誰聽?和我一同從那悲劇中走出來的人,對這一切—文字獄、株連、莫須有、欲加之罪……簡直是太熟悉了,這樣的案件在全國不會是絕無僅有的。和很多人相比,我們的經(jīng)歷可謂是小巫見大巫,沒有任何新意。而對于那些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你的講述越逼真,就會越發(fā)使人不相信,他們會當(dāng)成可能是真實也可能是虛構(gòu)的故事來聽。
那么下一代呢?對于識字卻缺乏閱讀能力的孩子們,我如何向他們解釋,好人有時候也會被投進監(jiān)獄呢?我無法想象,假如我的兒子是仁愛而單純的,知道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曾經(jīng)被戴上象征著罪惡的手銬,能夠不生出困惑和仇恨;我更加無法想象,假如我的兒子是冷漠而世故的,知道生他養(yǎng)他的母親被污辱被歧視,居然生不出困惑或仇恨。我無法估計當(dāng)我的兒子有能力讀這篇文章時,會對此做出什么樣的反應(yīng)。事實上無論如何都是我所不愿意承受和面對的。
總之,這成了我一個致命的情結(jié)。雖然兒子才八歲,但不管是寫一凡,還是寫我死去的丈夫,都無法逃避兒子審視的目光。我想象著他到了我初次認識一凡的年齡,讀到這些文章以后的表情和感受。我甚至幻想著,他向他的朋友、戀人、兒女講述他出生時死去的這位叔叔,以及這位叔叔和他母親的故事。那故事應(yīng)該是溫馨的、柔美的、寧靜的……所以,最終我把血腥和粗暴的細節(jié)刪除了,也把荒誕和滑稽的故事刪除了,唯獨沒有刪除的是從那個故事中走出來的人,因為那其中雖然凄婉,卻飄散著絲絲縷縷的溫情。我愿意把這傳達給我的兒子,傳達給所有我的朋友,因為我深深地懂得,這對人有多么重要。
為了判斷一凡是否和我同監(jiān)坐牢,聽到窗前有腳步聲時,只要看守不注意,我就趴到窗前去看,但從沒見過一凡。聽號里的人說,這個大院里還有一處牢房叫“K字樓”。提審時常常穿過大院,我總是特別注意“K字樓”的動靜。每次洗澡之前,“王八樓”的犯人都先在“K字樓”的放風(fēng)場里等著,借兩三個月洗一次澡的機會,我故意走到看守站的平臺底下,用小石塊在磚墻上并排寫上我和一凡的名字。我多么希望一凡能碰巧看到我的名字,能知道在這高墻深院里有我和他在一起。
一凡在出獄后給我的第一封信中寫道:“回家后,我急于想見到你,好像是急于想弄清楚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實際上是想看看你,想知道你有什么變化。當(dāng)看到你除身體有些影響外,其他都變得更美好了,我是多么欣慰!兩年中,特別是后一階段,我好像在另一個世界似的,社會、家人、親友全都淡忘了,但是我沒忘記你,我經(jīng)常惦念你,擔(dān)心你的身體、情緒,想到萬一他(作者的男友)……那你將如何承受這個打擊。兩年中,所有的親友都和我隔絕了,只有你(如果還有別人那我并不知道)陪著我,在同一個大門內(nèi)……這兩年,你成了最近(不僅是距離上的)的親人……”
也許因為剛出獄,我們有相同的話題相同的感受相同的處境,所以我們能夠相互理解相互體諒相互支撐,我們彼此使對方感到一種……安慰,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情感—我想那可以稱之為愛憐。我無法給這種情感下定義,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它是友誼的延伸,還是愛情的準(zhǔn)備?或者是友誼的深化,愛情的升華?我不知道。我們習(xí)慣于彼此依靠,有一種類似于相依為命的感覺。從我們相識起,他就熱切地影響著我。我依賴他,他也從被依賴中得到力量。他需要以我的變化來證實他的存在、他的價值、他的影響力。他做到了,靠的不是說教,而是他自身。意識到這一點并沒有改變我與一凡的關(guān)系,人與人之間本來就需要這樣相互證明、相互依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一凡的一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