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劉醒龍:文學能給鄉(xiāng)土什么(3)

直來直去 作者:葛紅兵


我的確只是沿著巴金老人二十年前所指的出路向前走了一步。哪怕再過一百年,要徹底擺脫文革后遺癥,最有效的辦法,也還只有“全民共懺悔”。當然懺悔只是一種態(tài)度,不能替代思想,便在目前,它是將文革病毒隔離起來,阻止其繼續(xù)傳播的惟一有效的辦法。前些時曾經(jīng)有過余杰對余秋雨的直擊,話題的核心是身陷文革中的余秋雨為何不懺悔。以我對文革的認識,余杰的這番話如果不只是就某件事來針對某個人,思想力量會更強大一些。問題真的不在于某個人要不要懺悔,不管這個人是被動還是主動地卷入文革那大惡的旋渦,懺悔是他獲得思想新生的必須前提;問題是,對于余杰所代表的一批有抱負的年輕學者,有沒有力量為自己肉體所沒有經(jīng)歷過的文革而懺悔。千萬不要認為,因為自己是文革后出生的,文革的大惡就與自己沒關系。

對于有著深層傳統(tǒng)文化背景的文革大惡,僅用本民族文化精華來觀照與反思的確力不從心,必須借助人類文化的其余部分的思想力量,借助與文革同時期、卻避免了文革的世界文明的思想力量。作為小說作者,我看到了,文革與喬俊一、喬俊一與文革是互為因果的,我也希望《彌天》能成為記錄這場大惡的載體,留給后來的更有思想力量的人,重新認識和研究,并使我們得到后人由衷的尊敬。

不久前武漢發(fā)生一件事,一位老報人寫了一本與文革有關的書,習慣性地將當年一個叫“百萬雄師”的組織,說成是造反派,導致一些參加過“百萬雄師”的人上街游行靜坐,說自己不是“造反派”,而是“?;逝伞保嘘P部門公開澄清。我不相信這些人當中真有所謂“青春無悔“者,如果有,那就不只是天大的悲哀了。如果說這些當年英勇善戰(zhàn),敢革舊文化的命的急先鋒們,真的需要思想啟蒙,我將必須面對比前幾年因為寫了《大樹還小》還多十倍的詛咒。但我還是要說,那些因為文革當中的種種而“青春無悔”者,太需要思想啟蒙了。

葛紅兵:《彌天》觸及了許多“五四”以來啟蒙主義者常用的批判主題,它的深刻我覺得近年只有閻連科的《日光流年》、莫言的《檀香刑》可比,達到人性反思的力度,寫出了中國人人性當中善良和殘忍、極端的禁欲和極端的縱欲之間的二元共存關系。這是我非常欣賞的地方。但是,我也有疑惑的地方。你在批判的時候是非常有力度的,但是,在贊美的時候,表現(xiàn)希望的時候卻似乎落入了中國人的老套子,你把希望寄托在女性身上,比如溫三和與秋兒、與宛玉,宛玉救了溫三和的政治性命,秋兒救了溫三和的心,這種“女性烏托邦”在曹雪芹那里也有。由此,有的時候我會想,我們的思想家和文學家,似乎缺乏更高的渴盼與祈求,沒有心靈的力量去尋找那個比“人”更高的超越者和大全的理性力量和精神沖動,常常簡單地到女性那里尋求精神的安慰和肉體的慰籍了事,事情到了女性那里就似乎結(jié)束了。最近聽說你正在寫一部有宗教內(nèi)容的新長篇,不知道你對此怎么看?

劉醒龍:在我的最早記憶里,有關西方文化并讓我永記不忘的一句話是:有史以來,上帝最了不起的創(chuàng)造惟有女人。在對女性的贊美與依戀上,東方文化從來就不遜于西方文化。畢竟我們都是來自母體,在潛意識里,只有母體是最純潔、最安寧的地方。

很多時候,文學的魅力就在于思想的半途而廢。

在最后一刻里,寫作者盡一切可能地將情感留給文學,而將命運前途交付讀者。這樣做恰恰是最負責的寫作。從思想的歷史里最應當讓我們銘記的是,任何人都可以成為一個民族的良心,但任何人都不應該以自己的頭腦作為民族的頭腦。一個強盛的民族,是因為人人都有一個強大的頭腦。

文學的不朽,并非由于她的思想深刻,而是因為她將千千萬萬個活躍著的思想凝聚到一起。

在這一點上文學與宗教的意義是完全相通的。正在寫的新的長篇里,的確有宗教的意義貫穿其中。這又回到最初的話題,對靈魂,最有力的拷問,如果不選擇文學藝術(shù),那便是宗教。最有力的救贖,也是文學藝術(shù)和宗教。與文學一樣,宗教的魅力也是因為思想的半途而廢。在兩個半途而廢里,作為文學的前者,是為了在作品中引入最廣泛的思考。作為后者的宗教,則是在思想境界里出現(xiàn)黑洞時,提供人性化的意識空間,使得思想出現(xiàn)困頓時的人,繼續(xù)有船可渡,有路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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