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現(xiàn)在哪里也不想去——”他唇角微微揚起,恍惚是笑著的,“哪里也去不得。”
這個時候,他真正想要去的地方是漪蘭殿,可他卻不能去。董太后懿旨,慕昭儀降為婕妤,禁足三月,不得召幸。朝顏自責(zé)起來:“都是臣妾的錯,若今日不是我與慕昭儀爭執(zhí),太后也斷不會這般罰她?!?/p>
夜羲搖頭,“不關(guān)你的事,真正連累筠兒的人,是朕。”他慢慢仰起臉來,“是朕的錯,是朕不甘再做傀儡,一心妄想從太后手中奪回權(quán)柄,如若不然,今日太后也不會借題發(fā)揮。”
這是大婚三年來,他們頭一次這樣安靜的交談,從前他不過當(dāng)她是個孩子,會親手教她練字念書,教她在宮里如何為人處世,告訴她太后的性情與喜好,卻從不會與她說起朝政諸事。今夜,到底是不同的。
早春的夜風(fēng)從殿門口直直吹過來,燭火一陣飄搖,朝顏極力鎮(zhèn)定,自榻上起身取了一條薄毯子為他披上,“夜里涼,皇上不為自己,也請為慕昭儀保重。”
夜羲捉住她的手,輕聲問:“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朕這個皇帝很沒用?”她搖頭,夜羲聽了默不作聲,過了好久又問:“有酒嗎?”
朝顏只好命宮人備酒。白玉酒壺里裝著溫好的黃酒很快端了上來,夜羲自斟著飲了一杯,又伸手拉過她,“來,陪朕一起喝!”
一口喝進(jìn)去,那酒又辛又辣,嗆得她眉心緊蹙,她自幼便不服輸,卻生生忍著將一杯酒一飲而盡。夜羲道:“筠兒第一次喝酒,也是你這個年紀(jì),可她跟你不同,她那時被嗆得咳嗽,就嚷著再也不喝了?!?/p>
夜羲提起慕思筠時,眼睛里的光彩是極明亮的,仿佛在說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而朝顏的手在輕輕發(fā)抖,她將手中的酒盞放下,“皇上,你喝醉了。”
他搖頭,目光落到她臉上靜靜瞧了一會,似乎有些驚異,“時間過得可真快,當(dāng)年大婚,朕記得蓋頭底下還只是個又小又瘦的小丫頭,如今稍不留神,竟也長得這般大了。”
朝顏低眉訕笑,慢慢地說:“不是時間過得快,是皇上心里裝的事多,一直沒有留意罷了?!?/p>
他便微微一笑,“你剛嫁入宮的時候,朕只當(dāng)你是個孩子,朕記得第一次留意到你,似乎是元康九年的重陽,那天是朕生母的忌日,西北打了勝仗,太后在牡丹亭設(shè)宴群臣,生母忌日,朕不想去這喜慶的場合,可太后素來不喜歡朕提起生母,仍不得不去?!彼麑⒈械木埔伙嫸M,“那天戲臺上是上京最有名的戲班,你點戲之后,太后便問你臺上唱的是什么,你就一點一點給太后講戲文的內(nèi)容,你說,羊羔尤會跪乳,烏鴉尚知反哺,此為孝道,何況人乎?太后聽了頗有感慨,當(dāng)下開恩讓朕去拜祭生母,若朕無記錯,當(dāng)時你才十四歲吧,誒,對了,那天你點的戲文,也很好?!?/p>
“是《四郎探母》,皇上?!背侅o靜接了他的話,轉(zhuǎn)過臉看他,“臣妾也記得很清楚,那天,臣妾就坐在您身邊,臺上的戲子唱著《四郎探母》,您也是像現(xiàn)在這樣,眼睛里,盡是悲傷?!?/p>
他又是微微一笑,卻再不說話,自顧自將酒一杯接一杯斟滿飲下,整整一壺酒被他飲完,他還欲命人再換一壺,她按住他的手,“皇上這樣喝酒,對身子不好。”
“你怎么還叫朕皇上?”他帶著醉意失態(tài)地笑起來,仿佛聽見極好笑的事,“朕還是皇帝么?連朕自己都快不相信自己是皇上了,明明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得主,也永遠(yuǎn)都是別人說了算,還算是什么皇帝?他們?yōu)槭裁炊疾焕斫怆?!這個皇帝朕當(dāng)?shù)蒙蝗缢溃 彼麚u搖晃晃扶著案幾起身,酒勁上頭,卻狼狽地跌倒在地上。
朝顏眼眶濕潤,扶住他不停地點頭,“我懂你,我懂你……”
“朕想保住筠兒,可是太后非要把朕逼到絕路,朕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打得半死不活,朕想懲處貪官,可他們是太后的親族,朕只能任由這幫碩鼠榨取民脂民膏……從小到大,上朝時,朕每下一道圣旨,都要看她的臉色,她不允,朕就不能,朕想做的事情,只要她不同意,朕就一件也做不了!朕能做什么?朕什么都做不成!”
他跌坐在地上,臉上的淚在燈火下流作一條晶亮的線,此時的他,完全失去帝王儀態(tài),沒有人前的偽裝,卸下所有防備,痛哭失聲,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他是姬夜羲,他有著大周朝最高貴的姓氏,是一朝天子,他何嘗不曾有過指點江山,睥睨四海的抱負(fù),可他不過是被董太后擺在龍椅上的一個傀儡。當(dāng)朝政腐敗,官吏苛刻,民間的百姓只會罵金鑾殿上的帝王治國無道。所有人都只會把責(zé)任推給他,他的苦,沒有誰會在意。
時至今日,他除了痛哭,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