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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一故事

寫給妻子的1778個故事 作者:(日)眉村卓


在臨近妻子一周年忌日的某一天,我從一位很久之前就已喪偶的女士那里,聽到了這樣一段話:

“剛剛失去丈夫的時候,有人這樣忠告我——‘往后的一年之內(nèi),千萬不可以嘗試進行新事務,不然一定會做出錯誤判斷,因為那個時候,人其實已經(jīng)變得不正常了……’后來我回想起來,覺得他說得真是一字不差?!?/p>

的確如此——現(xiàn)在我非常認可這番話?;叵肫鹌拮铀篮蟮哪嵌稳兆?,我就是這樣的。

不過,就我的情況來說,大概早在妻子入院動手術(shù)之后,我就已經(jīng)“變得不正?!绷税桑浚ó斎唬赡軙腥苏f我“本來就很不正?!币膊灰欢ā┲钡浆F(xiàn)在,我也沒有打算否定這種狀態(tài),因為這對我來說,也是人生當中的一個階段。

1997年—平成九年的6月12日,我乘坐新干線回大阪。忽然車內(nèi)的廣播響起,把我叫去了廣播室。當時還不是人手一部手機的時代,我也沒有手機。來電話的是我經(jīng)常造訪的K醫(yī)院的一位年輕醫(yī)生。因為妻子從前天開始就一直抱怨肚子痛,所以當天就去了K醫(yī)院就診。年輕醫(yī)生診斷的結(jié)果是盲腸炎,必須立刻入院做手術(shù)。于是他的父親,也就是院長先生,開著車把妻子載到了位于天王寺的大阪鐵路醫(yī)院,并幫她辦理了入院手續(xù)。

我在電話中得知妻子的情況后就趕緊去了鐵路醫(yī)院。妻子的手術(shù)開始后,我回家收拾了一些住院所需的生活用品。當我再回到醫(yī)院時,手術(shù)尚未結(jié)束。手術(shù)持續(xù)的時間比醫(yī)生預估的要長得多。手術(shù)結(jié)束后,妻子被送到了病房。在麻醉劑的作用下,她仍然沉睡著。執(zhí)刀的松井英醫(yī)生告訴我:妻子罹患的是進行性惡性腫瘤。據(jù)松井醫(yī)生說,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小腸與腹膜,原發(fā)部位應該是大腸。雖然他并沒有明說,但即使不發(fā)生吻合滲漏(譯注:指手術(shù)后的縫合處出現(xiàn)漏洞,使內(nèi)容物流出),妻子很可能也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壽命了,能活五年的機率則完全為零。

剛開始,我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樣,然而,這卻是不折不扣、千真萬確的事實。第二天早上,我們住在東京的獨生女兒回來了。在我和女兒的照料下,妻子也開始了她的住院生活。

在松井醫(yī)生的建議下,我對妻子隱瞞了她的壽命只剩下不到一年的事實,然后向她大致說了說整件事情的梗概。

手術(shù)后,妻子恢復得還不錯。七月初,妻子出院了。她小心翼翼地過著像往常一樣的生活,并且經(jīng)?;卦\。

我能幫妻子做的,就只有努力減輕她在身體和精神上的痛苦罷了。和妻子討論后,我開始讓她服用所謂的保健品。沒過多久,我的一位罹患癌癥已有一段時日的同事光瀨龍先生,將他自己服用的另一種保健品也送了過來,于是我們便將兩種保健品合在一起服用(光瀨先生于1999年7月過世。應妻子的要求,我們一起去參加了他的告別儀式)。不過,保健品的效果究竟如何,我們也說不清楚,所以我們真正能夠依靠的,只有醫(yī)院和松井醫(yī)生。

妻子出院之后,我開始思索一個問題:

有沒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夠為妻子做的呢?

當時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每天寫下一則短短的故事讓她閱讀。

有人說,文章的力量可以感動上天。當然,我并不奢望自己寫的東西能有這么大能耐。

但是,我曾經(jīng)聽說:癌癥患者如果能夠每天保持心情愉快,時常笑容滿面的話,那么身體的免疫力也會得到加強。

自從妻子生病以后,我就盡量推掉了所有非得出差的事務,就連寫稿的工作,也被我努力減少到了最低限度。我想盡可能地多陪在她的身邊。況且,有些事情她確實要在別人的幫助下才能完成。因此,我每周需要外出的活動,就只剩下一周兩次到大阪藝術(shù)大學教書了。

或許妻子不希望因為她的病情,而對我的工作造成不好的影響吧,總是敦促我多寫一點。

既然如此,我為什么不為妻子寫些有意思的故事呢?雖然賺不到稿費……不,若是我堅持寫下去的話,這些文章也不是不可能化為實體書籍,甚至能賺得稿費也不一定。我以前寫過不少極短篇,在這件事上,我有自信可以堅持下去。

我問妻子:“要是我每天寫一個小故事,你會讀嗎?”本來就愛讀書的妻子點點頭答應了。

于是,我就從1997年7月16日開始寫第一篇。

當時距離妻子入院手術(shù)那天已經(jīng)過了一個多月。老實說,剛剛得知妻子病情時我驚慌不已,根本沒有余力想這種事,但現(xiàn)在妻子的狀況已經(jīng)相當穩(wěn)定了,所以我才會萌生試著寫點東西的念頭。

不過,現(xiàn)在情況特殊,我每天的寫作時間非常有限,而且讀者只有生病的妻子一個人,所以我為自己所寫的故事設了一些限制:

● 首先是張數(shù)。我并沒有充足的時間寫下長篇大論,因此必須寫成短篇。不過我也不想敷衍了事,所以我給自己規(guī)定:每一篇故事都要寫滿3張以上400字的稿紙(事實上,最后每篇故事的平均長度大約是6張稿紙左右)。

● 只寫故事,不寫散文。

● 當然,我絕不想為了替家人盡一份義務,就勉勉強強擠出來幾篇文章。我下定決心,每一篇都要保持可以直接拿來出書的水平。我也是這樣向妻子保證的。

● 不寫令病人感到不快的內(nèi)容,包括生病、死亡、嚴肅的問題、迂腐不切實際的說教、晦澀的專業(yè)術(shù)語,也絕不為了故事效果而采取讓人不舒服的視點,這些全部都要回避掉。

● 不寫浪漫愛情、官能小說以及不倫之戀等等(話說回來,我本來就不擅長寫這些)。

● 為了讓故事具有普遍性,人物盡量不用具體名字,而是輪流用英文字母A、B、C……代替,用完之后,再從A開始。不過,一些稀奇古怪的專有名詞反而可以給故事帶來另一種趣味,所以不在此限。

● 幻想故事或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都可以寫,但故事的某個地方一定要與日常生活有所聯(lián)系。

● 就算寫出來的故事會讓年輕人覺得無聊也沒關(guān)系。

—大概就是這樣吧。

老實說,設下這么多限制后,可寫的極短篇題材范圍就大大縮小了。不過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寫不成極短篇,那就寫“超短篇”或“指尖小說”好了??!我在這種種的限制下,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呢?面對這種挑戰(zhàn),我的內(nèi)心反而涌起了一股斗志。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寫出的作品能夠令人讀過之后哈哈大笑,或是會心微笑。

如果現(xiàn)在你問我:“你自始至終都遵守這些限制嗎?”我只能回答:“不是的?!碑斊拮拥囊庾R開始模糊不清的時候,我還會在枕邊把故事讀給她聽,后來她連聽都聽不見了,我就把那些限制給解開了。

我記得在故事寫了三個月以后,妻子對我說:

“如果你覺得累的話,就停下來吧,沒關(guān)系?!?/p>

“這就像是為了求神保佑愿望能夠?qū)崿F(xiàn),而反復拜神100次是一個道理??!”我回答。當時我的心里總有一種感覺:要是中斷寫作,妻子的病情就會惡化。

對于我所寫下的東西,妻子的反應有時正如我所預料,但有時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有些原本期待讓她開懷大笑的文章,換來的卻是她略帶苦澀的微笑,有些文章卻能讓她脫口說出我想都沒想過的聯(lián)想—每當這時,我才猛然領悟到:自己明明跟妻子在一起生活這么久了,但對她的了解,卻并不像自己以為的那么深刻。

我還發(fā)覺:雖然我在自己設下的限制中持續(xù)寫作著,但寫出來的東西卻在慢慢發(fā)生著改變。我雖然擁有一百、兩百個點子,每天也會把想到的新點子記在本子上,但在這過程當中,存在于我內(nèi)心的某些東西卻還是一點一滴地呈現(xiàn)出來:這每一道思緒,要怎樣才能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將它表現(xiàn)出來?有沒有什么新的體裁可以使用呢?除了這種處理方法之外,也可以用那樣的方法不是嗎……要回答這些問題,我非得聚精會神,下足工夫不可。此外,就連我的創(chuàng)意本身,也開始迸發(fā)出一些過去從未有過的火花。雖然在寫作之初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到了后來,我的確越走越偏了。

按照我定下的規(guī)矩,短篇故事的內(nèi)容應該和妻子的病情毫無關(guān)聯(lián),但到了最后,難免還是和她的病情變化與發(fā)展扯上了關(guān)系。

說起來很不可思議:在持續(xù)寫作時,雖然我有時也為了湊出寫作時間而焦頭爛額,卻從不曾感覺到一天寫一篇故事是一件苦差事,甚至還有一種近乎充實的感覺,彷佛自己正在做該做的事一般。從另一個角度想想:或許我是在用寫作這件事,作為逃避現(xiàn)實的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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