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害怕礦井的。除了它深不可測的黑暗,還有神秘的死亡。
我經(jīng)常會被婦人的哀哭從睡夢中驚醒。有時候是在午夜。被突然驚醒以后婦人的哭泣就涌進耳際,側耳細聽時感覺嘹亮兇猛強勁的哭泣充滿午夜的天空,哭泣會飄浮游蕩在街道之間和屋宇之上。那時候就是死亡的時刻??赡艿氖虑榫褪悄硞€家庭失去了丈夫或兒子。這是礦區(qū)日常的景觀。日常的景觀還包括,我們在路上行走,突然就會遇見對面身穿黑衣的一群人,他們中間的一位背上背著一個人,神色張皇地奔走。背上背著的人是軟的,頭和手腳都軟軟地耷拉在背他的人身上,在他們的左右和前后還有一些黑衣人跟著,同樣是張皇的神情。他們在往保健站奔。
那時候不知為什么沒有救護車,也沒有醫(yī)院。只有一個簡陋的保健站建在礦區(qū)的河邊。保健站的外科大夫據(jù)說是一群心狠手辣的人,他們通常對待那些傷殘的肢體如同對待需要砍伐的樹木,在我的家鄉(xiāng)有很多傷殘的礦工成為保健站外科大夫的實驗品。在俱樂部的空地上經(jīng)常聚集著一些坐著輪椅的人,那些人不分盛夏酷暑都穿著厚厚的棉衣,他們的身體已經(jīng)失去了對氣候和溫度的感覺。一根塑膠管從他們身體中延伸出來,落在輪椅的腳踏板上,在某些時刻,他們身體里的液體就會在無覺中流出來。這是傷殘的大軍。在他們中間有被奪去雙腿的,有被砸壞腰肢的,還有失去手臂的。這是采礦留給他們的紀念。這些人經(jīng)常搖著輪椅出現(xiàn)在大街上。他們殘缺疾患的身影是投在采礦業(yè)的一道陰影。
還有一種景觀是特異的。那就是瓦斯爆炸。那時候連空氣都是緊張的,天空陰霾,氣候寒涼,林木肅殺,落葉狂舞。街上救護車鳴笛疾行,到處是悲傷欲絕的人。在我的成長中,這些日常的或者特異的景觀就是命運之手鐫刻在我內心和精神的印跡。
我害怕礦井還因為我當時的單薄和瘦弱。
我的伙伴陳繼賢先我而從高中輟學,到了外地下礦井。陳繼賢一個星期會回家一次。每次回到家我們見面,我都會聽他講礦井下邊的事情。聽他在掌子面放炮,用大鐵鍬鏟煤,跟工頭打架,這些事情我聽得多了會更加害怕。因為我知道陳繼賢即使是下礦井也會是暫時的,他的父親是采煤區(qū)的區(qū)長,他下井之后他的父親可以想辦法活動把他調動上來。下井只是為了日后出來的一個權宜之計,用不了多久他就會離開。而我,如果下去,可能就永無出頭之日。
我知道礦井里鏟煤用的那種鍬,在內心惶恐的時候,我把找到的那種鍬豎起來,絕望地發(fā)現(xiàn)鍬比我高,鍬柄比我的手臂粗壯,而鍬頭則闊大如箕。那是我無法戰(zhàn)勝的一種工具。無法戰(zhàn)勝工具,我就無法戰(zhàn)勝勞役,無法戰(zhàn)勝勞役我肯定也無法戰(zhàn)勝我的命運和處境。
但是,雖然我深懷恐懼,我還是頂替父親做了礦工。那是我唯一的道路。
當?shù)V工需要體檢。體檢的時候是在一間辦公室,是冬天。生著火爐的屋子里拉起一道白布簾,保健站的醫(yī)生在簾后就坐,她喊一個名字,就進去一個人。
在進去以前我們就已經(jīng)把衣服脫掉了。外邊是天寒地凍,漆黑一片的窗戶結滿冰霜。我赤著身體抱著雙肩瑟瑟抖動。我羨慕地看著站在我前邊的魏光福,他驕傲而且自信地站在前邊,他驕傲的來源是他魁梧矯健的身體,我看著他結實的胸肌、臂肌、結實的雙腿,覺得這個男人真是好樣的。他甚至不像我們那樣害怕寒氣,自如地站在那里,時不時揮動雙臂做運動狀。醫(yī)生喊魏光福進去,他掀開簾進去,他的身體把那扇門占滿了。
我很擔心自己過不了關。因為瘦弱單薄,我甚至懷疑自己還沒有發(fā)育全。但是我必須讓自己當上礦工,因為我已經(jīng)從礦區(qū)的中學退學了。我再進不去學校的大門,又不愿意去社會上混,重要的是這是僅有的一次機會。父親為了我能夠頂替他的名額提前退休,我占用了父親的名額。這并不是隨便可以做到的。我們都是,我、魏光福,還有站在冬季的辦公室里等待著體檢的31名男生、6名女生,我們是礦區(qū)最后一批能頂替父輩在礦區(qū)工作的孩子。因為我們已獲得消息,以后職工子弟不能再頂替。
魏光福出來的時候顯然是順利過關,因為他的表情看上去依舊是驕傲的。在他出來的時候,工資科調配員進來,他穿著軍大衣,帶進一股寒氣和雪塵。他看見了魏光福,用拳頭在他的胸前敲了敲,流露出很欣賞的神情。我趁他沒注意的時候溜進到白布簾后。我在醫(yī)生的指示下,過秤、測量身高、體重、血壓等等。還好,最后的結果是合格。
因禍得福。因為我體弱,我被指派去硐室值班。魏光福,因為體格魁梧健壯被分到采煤班。我們在巷道里經(jīng)常會遇見,他就是穿著工裝滿臉煤黑的時候也難掩帥氣。我覺得一個健壯的男人可能世界觀也會不一樣,他看世界的方式和態(tài)度也不一樣。因為我看見魏光福很快樂,即使在礦井里舉手投足也很瀟灑。我決心做一個堅強和健壯的男人,以擔當自己可能兇險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