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舞對人,對舞者自身的關注,是它一在文慧的言談中、在北京內(nèi)部或者公開的舞臺上出現(xiàn),就吸引我的地方,那時我和文慧常在一起玩兒。想來已有八九個年頭。文慧的思路急促,閃爍跳躍特別厲害,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跳到另一句,從一個話題突然跑到另一個話題,自己渾然不覺。聽她說話,我經(jīng)常是一邊聽,一邊瞇著眼睛笑??此菢蛹贝俚赝氨济Γ胂笏e不住地前一爪子后一爪子的沖動,覺得她特別像臨產(chǎn)前的婦女,不生出來就“墜墜”不安(比“惴惴”不安更像文慧)。但文慧的感覺和傳達感覺的能力非常出色。
在國內(nèi),金星的現(xiàn)代舞與文慧的現(xiàn)代舞不同。金星的動作更趨向于肢體的舞蹈,講求動作幅度,動作的至善至美;文慧的舞蹈則比較生活化。與舞者的現(xiàn)實處境有關,即帶著真實的自己進入,排練和交流同等重要。兩者各有千秋,追求的高度難度都非常大,她們都是目前國內(nèi)優(yōu)秀的現(xiàn)代舞創(chuàng)始者。現(xiàn)在,文慧越來越多地傾向做舞蹈劇場,戲劇、電影、裝置、音響、舞蹈等因素綜合一體。就她已經(jīng)完成的舞蹈劇場看,如《同居生活》《生育報告》等,作品的表達臨界于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之間,具有很強的實驗性,其張力的確有點兒蠱惑人心。另一方面,文慧主張的現(xiàn)代舞對演員素質(zhì)的要求,說簡單也確實是這樣,你心里有什么都可以抒發(fā)出來,說苛刻也真不過分,排練中,舞蹈員有時會感覺身心疲憊,就要承受不住。
就我自己的身體條件,文慧的舞蹈,舞蹈劇場,方式和傳達都與我較相一致。而我,本質(zhì)上是個憂郁的人,憂郁,安靜,有時候比較愛動。但文慧覺得,我動的時候,還是有點兒沉默。有好多次,文慧要求舞蹈員發(fā)出聲音,她總是聽不清我的聲音,后來她跟大家笑說這件事,說那時“馮的聲音小得除了馮自己誰也聽不見”。文慧就讓我出聲,讓我唱,甚至倒立著發(fā)聲。
于是,我一點點打開自己。在肢體和心靈的修習中,一點點地找尋原本的意義,存活的意義。
我的過去,就像白天黑夜,沒有什么意義。我活在白天和黑夜的時間都太長,我不喜歡。我說過,我的地方。風呼嘯而過,房子外面的東西掀翻上天,挪到了別的地方,我們的心和眼也被摘掉,放逐遠方。但是幾里以外的房子還是傳來睡死的老人長一聲短一聲的鼾嘯。天亮后,我們的眼睛陷進頭骨里,我們的門窗陷進黃沙里,我和哥哥妹妹拼命喊,沒有人能聽見。風倒是停了。我們的嗓子沙啞,一動就出血,于是用手或者鏟子挖。高音喇叭的線和電線桿子被刮到蘇聯(lián),戰(zhàn)備防空洞和那些流浪漢也全部消失,我們的天地里死寂一片。我們完全想不出父母此時此刻怎樣,我們在這邊,他們在流放和禁閉。風沙埋葬了一座又一座房子,人們常遺棄斷墻殘壁,扯大拉小地在看不見路的飛沙地里行走,想找一間死了主人的房子。每回沙塵暴過后,沙壩下沒有父母的孩子或者沒有孩子的老人總有凍死餓死的,他們騰出來的房子誰搶占了誰住。后來,沙塵肆虐依舊。我因為放聲大唱小常寶的“八年前,風雪夜”被招進校宣傳隊,第二天一交填的表,發(fā)現(xiàn)我的父母是那兩個人,我就被開除出來。跟后半晌的風一樣,這件事迅速刮了一下,天一亮就沒了。以后,我除了喊哥哥,喊妹妹,沒怎么出過聲,更沒唱過。那些舞蹈,草原上的什么見到了什么的舞蹈,當時沒來得及操練,以后就再也沒往那種美麗方面想。
只有初中的時候,偶爾從宣傳隊的教室經(jīng)過,看到一些切斷的動作和笑臉,我在腦子里悄捎拼接這些切割的斷面。我能連到一起的是他們一直笑著。我不明白宣傳隊的同學一直笑著跳舞是什么意思。書上說勞動創(chuàng)造舞蹈。勞動的舞蹈怎么能老笑呢?我母親勞動的時候,還有別的人們勞動的時候,都不是那種表情。據(jù)我觀察,勞動的人再苦再累臉上也是平靜的,人很專注,比如勞動了一輩子的米德格的奶奶,她唱憂傷的歌臉上都沒有憂傷的表情,她愛的男人在她年輕的時候就拋下她和他們的兒子遠走高飛了。但她忘不了有一次他喝醉酒撫摸她的臉,他流下了眼淚,因此,她一生都在唱:“你的淚珠好比珍珠,一顆一顆掛在我心上?!蔽也幻靼祝δ敲磪柡Φ奈璧?,是不是好舞蹈。我當時想:你在舞蹈里,怎么能笑舞蹈呢?直到十多年前,我的思路還停留在這個地方。我曾去看一場歌舞晚會,那次,突然感覺到演員的笑真是不可靠,他們笑的時候思想和意識是游離動作本身的,那種笑感覺上只是想讓觀眾看見演員,而不是他這個舞蹈在做什么,他的舞蹈是個什么樣的舞蹈。但我不知道,其實我差點兒永遠失去了體會他們的機會。盡管那些畫面在我心里過濾了無數(shù)遍,因為中間缺少環(huán)節(jié)去過渡和聯(lián)結,畫面之間思維混亂、溝壑橫亙,貫連不到一起。后來我想,如果當初我能從容地站在宣傳隊的教室里面,沒準兒以后就能連綴自己的想象。那時候雖然風沙侵蝕,但心里透澈,渴望被陽光浸融。但是陽光沒有照到我。
我不知道那年在西藏跳舞,對我今天去跳現(xiàn)代舞有沒有幫助,那是我第一次跳舞。大廳里響動著一支迪斯科舞曲,我肆無忌憚地跳,瘋了一般,跳得全場都退下去,靜靜地看著我,然后掌聲突起。在那之前,我和朋友坐在一個地方,聽他們說話,唱歌,有蒙古血統(tǒng)的裕固族詩人賽爾丁諾夫吟唱了一首流傳在西北地區(qū)的蒙古民歌,我聽了,有點想哭,但又不是完全能夠哭出來,心里的東西很簡單、透明,源遠流長,發(fā)不出哭那樣的聲音,我感到美好,就走進去跳了,跳得特別忘我,不小心摔倒了。摔倒了也是我的節(jié)奏和動作,我沒有停下,身體在本能的自救運動中重新站立起來,接著跳。那個晚上,在整個跳動過程里有一種和緩而富彈力的韌性,連接著我的自由。這是沒有規(guī)范過的伸展,我的全部力氣一點一點地貫注到里面,三十多年的力氣,幾個年代的蒼茫律動,從出生時的單聲詠誦、哭號,成長中心里心外的倒行逆施、驚恐難耐,到今天,悲苦無形地深藏在土地里,人在上面無日無夜地勞動。此時此刻,我在有我和無我之間,沒有美丑,沒有自信與否,只有投入的美麗。我一直跳,在一個時間突然停下來,因為我的心臟都快找不著了。
我對文慧說,原來我想,如果自己生一個女孩,不會讓我的女兒學舞蹈,但是現(xiàn)在不這么想,真能生一個女兒的話,一定先經(jīng)過舞蹈訓練。舞蹈也好,音樂也好,所有的藝術,都是在心里完成一種過程。
但是,我還不能用語言說清楚現(xiàn)代舞。所以每一次排練,我都拿一個采訪機,它幫助我把更多的關于現(xiàn)代舞的內(nèi)容、特質(zhì),以及文慧的現(xiàn)代舞不同于別人的地方記錄下來,幫助我把每一天的感受、每一種練習,甚至是那些過程里的一個靈動,聚攏起來。
希望有一天,我能比較準確地理解現(xiàn)代舞,可我不知道那是哪一天,那一天何時才能出現(xiàn)。
我想在未來干的事情,一是當編輯,一是寫作,一是拍紀錄片,再有就是做現(xiàn)代舞。一輩子可能就做這幾件事。
這幾件事,是我熱愛的。但跳舞,確實是因為我悲傷。
(《人民文學》200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