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稱他二哥、二郎、登哥,視寫信時的境況自稱嬌妹(她字月嬌)、薄命妹或病妹。她寄信時,兩人或離別已久,或頭天剛剛會晤,要不即將離別。
一般來說,女人不容易灑脫地清空記憶,馬湘蘭顯然更執(zhí)拗。她是性情中人,那些離愁別緒或可望而不可即的萬端心事,她表露得直截了當,毫不遮掩扭捏,如果置換成白話文,口吻語調活脫脫就是深陷情網的當代女子:“捧讀手書,恨不能插翅與君一面……即欲買舸過君齋中,把酒論心,歡娛燈下?!薄斑b想豐神,望之如渴,心事萬種,筆不能盡……會晤無期,臨書凄咽?!薄白蚺c足下握手論心,至于夢寐中聚感……連日伏枕,唯君是念。”“聞明日必欲渡江,妹亦聞之心碎,又未知會晤于何日也?!比绻踔傻菑募揖拥奶K州到了南京,她信中總是情切切懇請他來幽蘭館面敘,“千萬降步一面”,或“今日千萬過我一面,庶不負虛待”。她一再叮囑他保重身體,噓寒問暖,不厭其詳,絮叨得很像家人:“玉體千萬調攝,毋為應酬之勞致傷元神也。”“天暑,千萬珍調?!彼S信相送的禮物,看得出是精心挑揀過的,又實用又貼心:手繪的蘭花,親手做的香囊香袋、縐紗汗巾頭巾、扇子,乃至熏肉、醬菜。贈他太太的東西也講究,綾羅衣料、五彩衣領、古鏡、紫銅鎖、香茶等等,古雅而精致。
二 盛大而悲涼的謝幕
馬湘蘭去世前不久,萬歷三十二年(1604)王稚登七十歲生日,他想起跟她承諾的蘇州之會已將近三十年未踐約,邀請她秋天東來。算起來,他們不曾見面已經十六年了。馬湘蘭巴不得這一天呢,她手筆很大,帶著一隊美貌嬌俏的歌兒舞女,攜舟從金陵前往蘇州。他們居于王稚登的飛絮園,歡歌曼舞、燕飲累月,為他置酒做壽。據王自己描述當時的場面:“絕纓投轄,履舄繽紛。四座填滿,歌舞達旦。殘脂剩粉,香溢錦帆”??傊?,是車馬擁道、賓客盈門、弦歌不絕、脂膩香濃。這漫長隆重的壽宴排場之宏大,畫面之綺麗,成為蘇州自吳王夫差時代后難得的盛事,當地人嘖嘖稱奇——自然,也相當能滿足王稚登的虛榮心。
這時節(jié),馬湘蘭雖然年華不再,但“風情意氣如故”,妝容依然一絲不茍,鬢發(fā)也濃密如云。王稚登忍不住開了句玩笑:你還像夏姬那么嬌媚,可惜我不能做你的申公巫臣。夏姬是春秋時鄭國公主,美艷冶麗,傳說她“三為王后,七為夫人,公侯爭之,莫不迷惑失意”,那些裙下之臣也多死于非命。申公巫臣是楚國重臣,當楚王君臣爭相納娶夏姬時,被他以如簧巧舌,先曉以江山道德之大義,后語重心長地勸阻:夏姬曾使丈夫去世,兒子死于非命,陳國君臣或死或逃、國家?guī)缀鯗缤觯遣幌橹?。一番話居然把別人勸退了,結果他自己卻精心設計,借出使的機會,輾轉帶著夏姬逃往晉國。夏姬后來成為淫逸美人、常青狐貍精的代名詞,申公巫臣為得到夏姬,處心積慮,兩面三刀,則類似偽君子。夏姬與申公巫臣的女兒長大,也有傾城傾國之貌,晉國大夫叔向想娶她,叔向的媽媽曾堅決反對,認為“甚美必有甚惡”。將極致的美與極致的惡畫上等號,顯然是夏姬給人的負面印象太深——王稚登那句臺詞,對人對己而言都相當地不倫不類。她一向鐘情清幽高潔的蘭竹,他卻以蕪穢的浮花浪蕊比擬她,這種“玩笑”太越界也太不堪,尤其從他——她的“登哥”口中說出來,字字可以見血封喉。
是最后的狂歡還是鼎盛的謝幕?抑或她埋伏的失落、痛楚又被撕開?或者,王稚登脫口而出的戲言令她陡然明白他心底的漠視、狹斜……反正,蘇州之行很消耗心力,馬湘蘭回南京不久就病了,她“燃燈禮佛,沐浴更衣,端坐而逝,年五十七矣”。馬湘蘭的信被王稚登保存,后編入《名媛書簡》,他為她的兩卷詩《湘蘭子集》作序,寫有《馬姬傳》,還有挽歌十二首。比如:
歌舞當年第一流,姓名贏得滿青樓。
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頭。
紅箋新擘似輕霞,小字蠅頭密又斜。
開篋不禁沾臆淚,非關老眼欲生花。
王稚登少年時詩作“雕香刻翠”,如今已到暮年,筆墨泛泛的,沒什么雕章琢句的刻意或講究。他翻箱重讀馬湘蘭當年的情書,輕霞般的紅箋上,有細密的蠅頭小字。情牽意惹,滲透墨跡,他當然早就懂得。故人仙逝,他也是傷感傷心的,也忍不住淚濕老眼,不過,感覺不到他特別牽腸掛肚的悲痛。這么看或許是因為,我們到底曉得,她的“多情未了身先死”,終究跟他的“愛莫能助”有關,所以,便也知道他的“悼亡”,分量究竟如何。
很多人覺得,馬湘蘭為這段若即若離的感情耗神幾十年,很沒有必要。其實,討論王稚登是否值得她鐘情已沒什么意義,她這么固執(zhí)凝滯地對一個幻象心馳神往,任情思信馬由韁、隨心所欲,收獲的也未見得是虛空。套用一句流行語:對象是誰無關緊要,她愛的不過是愛情本身。說起來,不對等的感情會令人嚴重透支、心力交瘁,奇怪的是她卻不曾萎靡凋殘,反而將風華絕代的傳奇一演到底。對,別忘了她的畫家身份呢——據說馬湘蘭腳很大,畫畫可能才是讓她真正身心俱穩(wěn)、意態(tài)從容的大腳吧。她的畫在當時就有盛名,求畫者甚多。她借花木竹石寫磊落的君子風度,排遣落寞飄零之緒,用畫上的題詩明心跡、傳情意:“幽蘭生空谷,無人自含芳;欲寄同心去,悠悠江路長?!薄耙蝗~幽蘭一箭花,孤單誰惜在天涯?自從寫入銀箋里,不怕風寒雨又斜。”《明畫錄》說她的墨蘭“瀟灑恬雅,極有風韻”,清代文人汪中說她的叢蘭、修竹“秀氣靈襟,紛披楮(楮:紙)墨之外”。當時就有不少人喜歡她的畫,甚至泰國使者也知道馬湘蘭,專門購買她的扇面收藏。
至今,故宮博物院和上海、廣東、蘇州、東京等地博物館都藏有她的扇面、立軸、長卷等,書畫拍賣市場上也常見她的畫幅。細看她的蘭竹圖、蘭石圖或蘭竹水仙,花與葉都纖細婀娜,蘭草、水仙有臨風飄搖的輕柔,似帶一絲無奈和羞怯,有時竟還無力地深深垂下腰來,差點要蘸到下面那彎活潑的流水;就連題字為“森森君子節(jié)”的竹子,也從來不是粗枝大葉、凜然偉岸,要人謙卑著仰視的那種,它們細密的枝葉透著生機,卻也玲瓏、自抑而謙和;襯托花葉們的石頭也線條溫婉,毫無嶙峋險絕之態(tài);她的字也柔媚娟秀……奇怪的是,這些女人氣濃郁的陰柔筆意,卻并不能使她的畫幅蒼白癱軟,那一枝一葉都柔軟得自有底線,有一股內斂精巧的氣韻環(huán)繞其間,仿佛力透紙背,骨子里是篤定的、心中有數的。大約,太極拳的舒緩綿軟后面,那種筋道韌性的力量,就與此類似吧。
看得出來,她的性格不夠潑辣狠烈,但舉止進退卻也分寸嚴格、章法明晰。她雖有俠氣,卻不是什么剛硬的巾幗須眉,她比普通女人更女人。
(《書屋》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