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支持暴方子的老百姓不僅人數眾多,而且還都抱起了團,官府即使想對付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釀成事端。既然一時無法對付老百姓,那收拾倒霉的前巡檢暴方子總可以。這就有了接下來地方官府1891年訓斥暴方子的一紙公文,也就是胡適前面所指的三件反映“中國民治生活史料”中的第二件檔案。公文中說:
照得敝府訪聞,太湖西山地方,有棍徒蔡劍門,手持竹梆,遍山敲擊,向各戶斂費,稱欲保留甪頭司巡檢暴式昭,以致人心煽惑,并向各戶索米,為該巡檢暴式昭用度情事。查暴式昭系撤省察看人員,該棍徒蔡劍門竟敢向各戶斂費索米,稱欲保留該巡檢,并資助該巡檢用度。如果屬實,亟應分別查究。合亟關會,希即查照來關事理,嚴密查訪。如果實有前項情事,即將該棍徒蔡劍門密拿解省,以憑從嚴懲辦。一面速飭該巡檢暴式昭即日來省,毋任逗留,致干揭參。望速。
你看,明明是一次民間自發(fā)資助前地方巡檢暴方子的行動,卻被官府別有用心地捏造出系當地人“棍徒蔡劍門”“向各戶斂費索米”的蓄意行為,并用詞曖昧地指說山民們的自發(fā)送米送柴,系出于蔡的勒索,暴方子則有在背后指使之嫌。官府明里在說蔡劍門,其實鞭梢所指,實在暴方子身上。
暴方子對此自然心知肚明,人在官場,他尚且行得正、坐得直,罷官后他更不會做見不得人的事。所以在收閱了這份札文后,他當然不能再保持沉默。于是毅然提筆,一氣呵成寫下了回復上司的稟稿。稟稿寫成后,他自己留了份抄件,此即胡適所指“中國民治生活史料”中的第三件史料。稟稿辯解說:
奉此,查上年十一月十八日交卸,債累滿身,一錢不存。時屆年終,無錢搬家,權住西山,獨身回省。迨后山民饋送柴米,實始于十二月十三日。蔡劍門敲梆約眾,擬到城叩飭回任,實始于本年正月初八九日。兩事隔月隔年,饋送柴米固與敲梆毫不相干涉。山民饋送柴米,系出于萬眾心情所愿,絕無一人乞求討索,亦無一人勸諭囑托。其初實起于山北相去廿余里之陳巷,次日而勞村至,又次日而東蔡至。因此一唱百和,羣起四應,每村家家公集,遂蔓延至八十余村,為戶約七八千家,其未到者僅遼遠數村而已。先是收米十七石,謂食至行時,有贏無絀,亟貼啟東宅河,一概堅辭。孰知竟難終止,處處醵集,村村饋贈,肩挑船載,踴躍爭先。即極小村落若張家灣、中瑤里等處,亦復載柴一船,致米數斗。更有老婦于公送外復投度歲諸物,亦有老翁持肉、童子擔酒、庵尼負菜,禪僧攜茶相餉者。計年內外月余,闔山饋送投贈,紛紛不絕于涂(途)。而山中著作名流,至繪成畫卷,廣征題詠。計共收米百四石八斗,柴約十倍于米,他若魚肉雞鴨、糕酒果蔬之類,不可紀(記)數。此乃萬眾心情所愿,怨者不能阻,愛者不能勸,非勢驅利誘所能至,亦非乞求討索所能得也。況蔡劍門蕞爾寒悴,無大勢力,萬眾若不情愿,又何至聽從其言耶?彼系蹩足訓蒙,一時義憤,售賣菱蕩廿五洋作費,遍山敲梆,擬約村耆到城,叩飭卑職回任。其祖蔡雨亭創(chuàng)建節(jié)烈祠,系敲梆募勸。此次人問,則云:“我家祖?zhèn)髑冒鹨??!狈狡涑跗穑^不聞知。迨知之,遣人辭之者三,貼啟二處,阻止村耆勿聽其言。東蔡一起人未往,正因于此。往城者兩船,約四五十人,亦未敢攔輿而回。
伏思五載林屋,恐辜名賢知遇,妄勵清操。百姓追念疇昔,贈之柴米,堅辭猶然復來。念其遠路,且公集難于瓜分,勉徇其意,遂爾收受。此等贓私,非愚者莫能致,亦非愚者莫能得也。種種不合,清議俱在。既奉文驅逐離山,現即攜家他徙。
真應了俗話說的,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暴方子在這份稟復中,針對曾經領導他的官府下達的札,進行了有理有據的回答,其實也就是辯證。他首先對府札煞有介事指稱的所謂“棍徒蔡劍門”敲梆“向各戶斂費索米,稱欲保留該巡檢,并資助該巡檢用度”一事,厘清了以下重要事實:蔡劍門敲梆事發(fā)生在山民送米送柴之后一個月,是為了呼吁讓他暴方子重新回到巡檢任上。因為當地老百姓歡迎他這樣的地方官!況且當他知道此事后,除了設法讓人去勸告蔡劍門不要這樣做外,還張貼啟事,希望老百姓不要進城給官府提這樣的吁請。
再說“斂費索米”這樣的事,“系出于萬眾心情所愿,絕無一人乞求討索,亦無一人勸諭囑托”。對此他也曾努力采取措施,如“亟貼啟東宅河,一概堅辭”。但到底還是制止不住,“處處醵集,村村饋贈,肩挑船載,踴躍爭先”,“堅辭猶然復來”。一想到這些山民們遠道背米負柴而來,東西在他茅屋門口堆放在一起,想還到他們手上也難,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無奈只能“遂爾收受”。
接下來,這位罷官后的前巡檢忍不住說出了幾句狠話:我在林屋山為官五年,做得恐怕還有負百姓所望,也有負“清操”之名??稍傧胂耄@些老百姓的私人饋贈,不是愚蠢的人不會出手相贈,正如不是愚蠢的人也不可能得到!暴方子的潛臺詞可解讀為,老百姓為什么不給你們送米送柴呢?你們?yōu)槭裁淳褪詹坏嚼习傩账偷拿缀筒衲??不過我暴方子收了什么東西,收了多少,我都記錄有《柴米簿》,完全有案可查。現在你們不就是要驅逐我嗎?沒有問題,我馬上搬家走人!
暴方子行事確實光明磊落,《滑縣志》記載,暴方子離開這里時,除留下少量自用外,把民眾送來的一百余擔米及其他一些食物,都轉送給了慈善機構,以救濟孤兒和貧苦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