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娘說的我們指的是爹。
那時候,大姨沒有收養(yǎng)三舅,二姨、三姨、大舅更沒有這個打算。對一個多余的毛頭小子,誰都不愿意收留,在那個時代,收留一個小子意味著什么,誰都心中有數(shù),唯有娘收留了。大姨說,那時她也想收留三舅,可大姨夫沒松口;大舅也想過,可大妗子的眼一瞪,大舅的一切計劃就土崩瓦解了,母親做到了,那是因為有爹。
爹是在海盜的船上養(yǎng)好槍傷的,爹本來就有醫(yī)治外傷的手藝,他的槍傷一個月后就好了,海盜派人護(hù)送爹一行進(jìn)了山東地界方才罷手。爹進(jìn)村時就鬧出一個笑話。二大爺說,小子,混得不錯,兒女雙全啊。十一歲的三舅蹦起來,指著二大爺說,你是他兒!三舅一口南蠻子腔,引得小村人呵呵地笑。
爹的衛(wèi)生所是人民公社那一年歸公的,后來,公社里辦起衛(wèi)生院,爹就被調(diào)到醫(yī)院里去了,可是爹待不住了,他最多在那里住一個晚上,之后就像屁股上抹了油,怎么也坐不住了,第三天傍晚就急著往家里趕。別的醫(yī)生就嘲笑他,老楊啊,知道味了吧,這就是娶個小媳婦的下場。爹就笑。
正是因為爹的 “待不住”,醫(yī)院才決定在我們村設(shè)個衛(wèi)生所,爹高興得直樂,可是他哪里想到,留下來的人后來都成了吃國庫糧拿工資的醫(yī)生,唯獨爹一輩子做了一個吃工分的村醫(yī)。在后來的艱難日子里,大哥曾埋怨過爹,說,你要是不三天兩頭往家跑,不也吃國庫糧了,我們一家子也跟著沾光了。爹的臉就拉長了,說,你懂個屁。大哥說,我是不懂個屁啊,可我懂得饅頭就是比窩窩頭香哩。
三舅與爹的關(guān)系,是隨著三舅的長大而漸漸僵持起來。
那時,爹是打算收三舅為徒,在這之前,爹在江蘇有七八個徒弟,其中包括大舅。就在這時,劉家寡婦領(lǐng)著十五歲的兒子上門了。劉家寡婦在村里是小戶,男人病亡后留下一對兒女,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寡婦曉得人要一輩子有飯吃,就得會門兒手藝才成,于是他們盯上了爹。那個十五歲的小子特別精明,頭磕得“梆梆”響。站著的寡婦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求,這一大一小的舉動最終打動了爹。爹說,怪可憐的。不過我也給你約定,等你學(xué)成了就教我家的老大,我這個身子怕是等不到兒子成人了。
衛(wèi)生所是村里的,不可能安排太多的人,三舅就失去了機(jī)會。對父親的選擇,三舅是不滿的,這種不滿情緒隨著三舅的日漸成熟而走向公開,走向爆發(fā)。
三舅到了該成親的年紀(jì),父親和母親卻因為兒女眾多而積累了太多的衣食之憂,這種憂慮讓他無力顧及三舅,而跟三舅幾乎同齡的徒兒因技藝在身而結(jié)婚生子。三舅開始埋怨父親。開始母親是中立的,母親加入三舅的陣營完全是由于徒兒的背叛,那個曾把頭磕得天響的少年終于在十幾年后成事了,父親的威望成了他出頭的障礙,于是他就千方百計地排擠父親。那天,生了一肚子氣的父親回到家時,三舅正向母親訴說著一肚子的委屈,母親破例沒有給父親做飯,她看了爹一眼說,報應(yīng),誰叫你是好歹不分哩。三舅說,姐夫是狗咬呂洞賓。父親破例沒有發(fā)火,他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三舅意味著什么,或許,他想起了那個未兌現(xiàn)的承諾,于是他選擇了沉默,他知道,這是自結(jié)婚以來母親的第一次埋怨。
爹在外受徒兒的氣,在家受三舅的氣,在這種郁悶中,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盡管母親每天早起總是千方百計地為父親燒一碗面湯,有時做一碗蛋花,可父親畢竟老了。母親知道,此時初中畢業(yè)的大哥跟父親學(xué)醫(yī)的可能性不大了,她想起公社管教育的一位姓魏的副書記來,她說,老魏女人的九頭瘡不是你治好的嗎,給他說說,讓老大去大學(xué)學(xué)醫(yī)吧。父親是不愿求人的。母親發(fā)出最后的通牒:你不去,我去!
那時候興推薦上大學(xué),大哥就這樣進(jìn)了臨沂衛(wèi)校。大哥走后,父親一下子病倒了。因不衛(wèi)生的注射引起的屁股潰爛,讓父親吃盡了人間的苦難。父親死于雙臀潰爛引起的敗血癥,他走的時候一米九的塊頭瘦得不到一百斤。
母親總是固執(zhí)地相信是徒兒害了父親。
母親,四十六歲的母親,身后站著七個孩子,她束手無策,村人看不下去了,他們將一根腰繩捆在徒兒的腰上,說,給你師傅披麻戴孝!面對一身孝裝的徒兒,母親看都沒看一眼,她只是拉住我的手咬咬牙說,二子,記住他!
父親走得太突然,一向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母親,還沒有任何主家的思想準(zhǔn)備。
從此,母親從父親的背后走出來,走向前臺,主持一個大的家庭了。
埋葬了父親,村里的長輩們對母親說,你啊,這日子怎么過呀。母親揚起頭,說,慢慢熬吧,孩子們總有長大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