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最喜歡的江南時節(jié),不是初春,而是盛夏。
太湖菱荷正好。
翠綠的荷葉舒展開來,遮蔽了滿湖流水。結(jié)實的蓮蓬已經(jīng)俏皮地探出頭來,將開未開的荷花最是好看。我劃著小船在湖上悠悠穿行,滿眼都是水光瀲滟、花色灼灼,一撥開荷葉就能看到下面靈動戲水的姣姣游魚。
花葉迷眼,景致太過繁盛,很容易就淹沒了船行的痕跡。
江南可采蓮,菱歌意閑閑。荷葉荷裙相映色,聞歌不見采蓮人。
那時南風(fēng)清新,帶著水木荷澤的氣息,將我的歌聲遠(yuǎn)遠(yuǎn)吹揚(yáng)。這樣即使田田的荷葉遮蔽了太湖上目之所及的一切地方,公子也會知道我在哪里。
我知道,公子回到燕子塢的時候,必定站在船頭向前眺望。他腰懸長劍、神采俊逸,江南的風(fēng)撲面而來,吹起袍帶在身后長長飄揚(yáng)。他還和以前一樣,向我微笑。
他的微笑也像江南的風(fēng),溫煦柔和、吹面不寒。
二
燕子塢是我的家,也是他的家。
參合莊里,春天有很多燕子雙雙來歸。公子最愛的,便是這些輕靈分尾的燕子。但其實我知道,他只是喜歡“燕”字而非燕子。
公子是大燕國皇族余脈。他的祖上,鮮卑慕容世家曾有過顯赫輝煌的歷史,卻最后終結(jié)于與北魏拓拔氏之間的那場“參合陂之戰(zhàn)”。于是大燕國在歷盡了四興四亡之后,終于湮沒在亂世的煙塵里成為傳奇。
傳奇的余音,往往無比荒涼。
公子天生就有皇族的氣質(zhì):長身玉立、翩然如鴻,一舉手一投足都自有進(jìn)退、風(fēng)范得度。
他也和任何一個慕容家的男子一樣,牢牢銘記著祖先留名于世的傳奇和那刻骨銘心的亡國之恨。這信念代代流傳,即使后來流落江南,也要建這燕子塢,起這參合莊。
連他的名字,都只有一個“復(fù)”字。
距離我第一次來到燕子塢,已經(jīng)十余年。
童年時爹爹為了躲避江湖上的禍端,將我一直留在了這里。多年后,公子為了在江湖中達(dá)成他的心愿,又一再地離開這里。
這煙水如畫、景致明麗的江南燕子塢,明明是個難得的世外桃源??扇藗兌颊f,只有江湖,才能夠建功立業(yè)。世外桃源,只會消沉意志。
我不知道公子的心里會不會也這樣想。但我明白,他身上背負(fù)的是整個慕容家的寄望與興復(fù)大燕的責(zé)任。這些寄望與責(zé)任是這樣鄭重,不容有失。
所以,他必須離開他的家,奔赴那艱深莫測的江湖。
不能猶豫,也不能回頭。
三
公子待我極好,但從不讓我隨行江湖,而他的歸期經(jīng)常是不定的。
每天我都站在燕子塢最高的亭子里,望向整個太湖,想像著公子會突然乘船歸來。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失望的,煙波浩淼的太湖從薄曦的百舸競發(fā)到暮光的漁舟唱晚,卻沒有一艘船上有我熟悉的身影。
只有荷塘中輕緩沉穩(wěn)的流水,像我溫柔寂渺的思念。
每天清晨,我都在琴韻小筑里撫琴。
我的琴聲也如同燕子塢的流水,無滯無礙、不促不慢,音色宛轉(zhuǎn)、神閑意暢??上?,磨練多年,依然達(dá)不成一個“清”字。
師父早就教導(dǎo)過我,琴音本澹,聲有幽度。操琴的要則是心平氣和、風(fēng)度高雅。清是琴音之本:地不僻不清,琴不實不清,弦不潔不清,氣不肅不清,最重要的一點是,心不靜不清。倘若勉強(qiáng)彈得,便只是熱鬧娛耳,而意趣全無。
琴藝之高,不在弦與指合或者指與聲合,而在音與意合。
我的師父是逍遙派的“琴癲”康廣陵,性格純直而脾氣執(zhí)拗。平時處事顛三倒四,但只要一說起琴論就頭頭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