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德

那天，我在去城西郵政局的路上，看到了一只燕子。我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收斂了自己的翅膀，扁平得像一片紙了。黑黑的羽毛緊擠著，貼在路面上，同時貼在地面上的，還有它的肉體，它的心臟，以及它的飛翔。

它，死于一場車禍。

我不知道它從哪個屋檐下來，要急急地飛往哪個地方去。田野中，一方池塘，一塊稻田，那是多么安全的路啊，然而它沒有走，卻要低低地橫穿這條馬路，難道是在冥冥之中，去赴生命早已安排好的一個不測的宴會?；蛘撸D難的生活早已安排好了某個埋伏，要它必須奔赴這條死路上來。那是一個清晨，抑或是一個傍晚，一切都靜悄悄的，甚至連一聲剎車的聲音都沒有，炊煙在風(fēng)中裊娜，鳥鳴不絕如縷。然而一個生命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

這是多么卑微的一個生命啊！誰也沒有去注意，甚至包括肇事的司機。這個世界，多少卑微的生命就這樣逝去了，黯淡，平靜，悄無聲息。人世間，所有微小而平庸的生命，都這樣活著，像一只螞蟻，似一粒草芥，它們支撐著整個世界。然而，它們卻又如骨骼般地始終沉默著，它們把喧囂留給浮躁、狂妄又自私的其他動物，而把自己的靈魂沉靜了下來。它們或許早就明白，繁華終究要謝幕，榮光最終會黯淡，于是它們把生命的內(nèi)核交給平靜。

它剛剛從田頭飛過來，而且它的嘴上，還銜著一條捕捉住的飛蟲，急著回去喂養(yǎng)嗷嗷待哺的幾只雛燕；或者，它早已經(jīng)把它們的兒女喂好了，它是要趕在雨天來臨之前，備下一些糧食，剛剛與兒女們在巢中嬉戲后飛出來，橫穿了這條馬路的；或者，另一個燕子的家庭，遭遇了生活的某種不幸，它黯然神傷，剛剛?cè)嵛克鼈儦w來……而它的兒女，還在巢中，等著它回來。它們嘰嘰喳喳，紛紛猜測著母親在飛抵檐下時，將會做出怎樣一個漂亮的剪尾的動作。它們猜測著，母親回來的時候，會把第一口食物喂給誰。它們還猜測著，母親回來以后，將會和它們進行怎樣一個有趣的游戲。它們并不知道，所有的愛都破滅了，所有的溫暖和歡笑破滅了，它們的母親已經(jīng)死了，死于一場人類的車禍。

遙想春天的時候，在南方一個有著槳聲燈影的美麗村落里，青灰屋檐下，它就開始謀劃著往北遷徙。生活雖然這樣簡單地重復(fù)著，但簡單中，藏著卑微生命平和的幸福。一路上，它冒著冷冷的風(fēng)，迎著冷冷的雨，它知道風(fēng)雨是生活苦難的哲學(xué)，所以它沒有畏懼這些，滿懷信心地向前飛著，然而它并不知道，它的生命早已中了一個不可預(yù)測的埋伏。

“嘭”的一聲，在人世間宏大的喧響里，一切都被淹沒了，包括這樣極微弱的一聲。這是這只燕子一生中聽到的最慘烈的聲響，然而，它倒在了這樣慘烈的聲響里，隨后它斂了翅膀，失去了知覺，停止了心跳。它死了，死在了文明人類發(fā)明的汽車下。

陽光還在照耀，街市依舊太平。池塘邊，還有不絕的蛙鳴。林蔭里，還有鳥兒整齊的飛翔。別人家的屋檐下，還有嘰嘰喳喳的嬉戲。一個卑微的生命沉默著來到這個世界，又在沉默中悄然歸去。它的生，不會驚動什么，它的死，也悄無聲息。

一只燕子死了，一個卑微的生命從此畫上了句號，一同畫上句號的，還有它的艱辛和愛。實際上，所有的生命最后都會走向煙消云散。只是，我在想，這樣的一個世間，像燕子一般卑微的生命，誰會關(guān)注著它，成為它最后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