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視眼日本兵示意我們跟著他們,我們一起向大門口走去,只見門口那邊人影憧憧。
大門外邊,我看見四十多個中國人跪在馬路邊上,有幾個人在哭泣。茹蓮和路海也在當中,路海倒是站著的,正在對一個日本兵連說帶比畫。兩個班的日本兵站在周圍,大多背著步槍,有一個日本兵還牽著一條吐著紅舌頭的德國狼狗。一個中士走過來問道:“誰是這里管事的?”他的翻譯官把他的問題告訴我們。
“我是負責人?!泵髂菡玖顺鰜?。
他們說話間,更多的教職員工被帶到這里,被喝令跪在地上。三個日本兵走上前來,抓住老容、婁小姐和我,把我們拖到人群中,強迫我們跪下。他們?yōu)槭裁窗盐覀兗械揭黄??我想不出來。他們要接管學校嗎?他們要拿我們怎么樣,要拿難民們怎么樣?耀平、麗雅、帆帆在哪里?我一陣頭昏眼花,幾乎癱倒,忙一把抓住婁小姐的胳膊穩(wěn)住自己。
中士讓明妮從人群中把雇員們一一認出來。她點了幾個人的名字,告訴中士他們是干什么的。在她繼續(xù)往下指認時,屢次顯得遲疑;顯然,她不可能記得所有這些人的名字,尤其是前幾天剛雇來的臨時工。有一個年輕的雇工,腰板筆直,相當魁梧。明妮走到他面前,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如果那人已經(jīng)把自己名字報給了日本兵,她可不能隨便給他再安個名字。她正在猶豫不決之間,他們就把他帶到馬路另一邊去,命令他跪下。
“他叫本順!”明妮對那斗雞眼中士喊道。這是個聰明的辦法——我們當中肯定沒有人起那個名字。
路海說:“他是我們的運煤工。”
“閉嘴!”中士一拳打在路海的前胸。兩個日本兵抓住路海的胳膊,把他拉走了,強迫他跪在“運煤工”旁邊。
這時候,一輛吉普車開過來,停在路邊。從車上跳下三個美國人,路易斯·斯邁思、喬治·費奇,和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副主席普萊默·米爾士。日本兵們立刻把他們圍住,讓他們排成一行,搜查他們身上有沒有手槍,他們誰也沒槍。搜查完畢,喬治用德語說:“我們是傳教士?!蹦侵惺繘]有反應,喬治改用法語說:“我們都是美國人?!?/p>
“是的,我知道?!蹦侵惺抗笮?,斗雞眼眨了眨。
他們倆人繼續(xù)用生硬的法語對了一陣子話,可喬治的臉色卻很不好看。與此同時,一對手電筒的光一直照在另外兩個外國人的臉上,照得他們睜不開眼。喬治告訴他倆:“他們叫咱們幾個立即離開?!?/p>
接著,十幾個日本兵沖上來,把三個美國人推上吉普車。兩個日本兵抓著明妮的胳膊,硬把她塞進駕駛員旁邊的座位里,但她掙扎著下了車,揚手對那中士喊道,“該死的!這兒是我的家!我沒別的地方可去?!?/p>
“我也一樣!”霍莉喊道,緊抓著后擋板,堅決不肯上車,“我的房子被你們皇軍給燒了,我變成難民了,還等著你們給我賠償損失呢?!彼繄A睜,臉氣得通紅。
喬治把她們的話大聲翻譯給中士聽,于是中士命令他們?nèi)齻€外國男人立即離開。
在步槍的瞄準下,三個外國男人上了吉普車。路易斯朝我們揮揮手,向我們示意一切都會平安的。然后他們慢慢開走了。
中士兩手圈在嘴上,沖著喬治的背影用法語喊道,“再見啦!”他手下的兩個人也快活地叫喊起來。
吉普車剛一消失,就聽見墻里邊傳來女人的哭聲和被捂住嘴的尖叫聲。透過大門,我看見一些日本兵,趕著一群人朝我們學校的側(cè)門去了,那扇小鐵門平時總是鎖著,現(xiàn)在一定是撬開了。我看了一眼周圍,只見街對面窗戶里伸出機槍。不知何故,大門口的日本兵突然撤走了,只帶走了路海和那個健壯的“運煤工”,接著,卡車在南墻外也開始發(fā)動引擎。我意識到,日本兵把這里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扣在這里,而另一伙人就在校園里邊抓人。我看見一挺機槍仍然支在那邊,但全身一動也不敢動,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兒了。
我們?nèi)匀还蛟诘厣?,有幾個還在哭著,很長時間都沒人動一動。我看了一眼明妮和霍莉,她們的頭低垂著,兩眼死盯在地上。
大劉跑過來,大喊:“明妮,明妮,他們從東院抓走了一些人?!?/p>
“抓走了些什么人?”她從地上站起來。
“我說不準。”
我一聽,跳起來就跑,腦子里一片混亂。我跑啊跑啊,有人跟在我的后邊,我的腳步不穩(wěn),好像踩在云上。我只求我的家人沒事。
我家里一片狼藉,桌子和椅子都翻了個兒,滿地都是器皿、書本、鞋子、餐具、洗過的衣裳。墻上所有的畫都不見了,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天哪,安玲,我真為你難過?!泵髂菡f。她的口氣聽上去是覺得我們?nèi)叶急蛔プ吡恕?/p>
盡管我不停地哭著,還是勸著自己,麗雅是個冷靜的人,他們也許還在校園里的什么地方,不應該還沒弄清楚就先亂了陣腳。家里沒有任何搏斗的痕跡,所以,我那一家還是有可能已經(jīng)逃脫了的??墒?,他們在哪里呢?
這時,我丈夫和還有摟著帆帆的麗雅,出現(xiàn)在門口。麗雅只叫出了一聲“媽”,她的鵝蛋臉蒼白得嚇人,兩眼在燃燒,劉海和眉毛都被汗水打濕了。
“他們差點兒抓住我們?!币礁嬖V我,搖著頭發(fā)斑白的腦袋。
“感謝上帝,你們都平安?!泵髂菡f。
麗雅告訴我們,他們一聽到校園里的騷亂,就趕快離開了東院,跑到?jīng)]有完工的公寓房后邊的一條水溝里,躲在一堆難民中間。我合上了眼睛,兩手握在一起,說:“主啊,萬分感謝你保佑我的全家平安回來了!”這時,大劉的太太來了,痛哭著說:“他們把我們女兒美燕抓走了!”這女人個子很小,一張圓圓的臉,手按在身體右側(cè),好像疼得厲害。她的丈夫跟在她身后,極度震驚,說不出話來,臉上全是眼淚和汗水。
那女孩十五歲,是幼兒園里的好幫手。我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們兩口子。要是我們沒有被日本兵扣住,能留在校園里制止他們抓人就好了?,F(xiàn)在我們能對大劉和他太太說什么呢?我看了明妮一眼,她似乎也在努力想說點兒什么,卻找不到合適的話。但不管怎么樣,她必須說點什么。
終于,她發(fā)話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日本大使館。他們必須立刻把我們的人還回來?!?/p>
誰也沒答腔。
我和明妮一起離開我家,去察看校園里的其他地方,把小南門重新鎖好。走到中心樓時,我們碰見了茹蓮和另外兩個女同事,她們告訴我們,被抓走的女孩共有十二個,樓里的所有難民都嚇壞了。我看見燕英——那個化裝成一個老男人,一個星期以前來的年輕女子——正拍著她的小妹妹燕萍的后背,低聲對她說著什么。那孩子止不住地哭著,可能因為剛才發(fā)生的事情,讓她想起了自己被毀的老家。我們的周圍有罵聲,也有哭聲。我和明妮也忍不住眼淚了。更糟的是,大多數(shù)被抓走的女孩子,我們連她們叫什么都不知道。
半個小時以后我們來到練習館。讓人驚訝的是我們看見婁小姐正在跟路海說話?!案兄x上帝你回來了,路海!”明妮驚呼道。“你是怎么逃回來的?”
“我對一個老翻譯官說,我太太馬上要生孩子了,我還給他看了我跛的這條腿。他們見我走路一瘸一拐的,所以那個翻譯跟一個當官的說了之后,他們看了看我的膝蓋,就讓我走了。我這條命都是那個大好人老翻譯官給的?!?/p>
“別的人怎么樣了,那個‘運煤工’呢?”
“他們沒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