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文緒生于1962年。
在小說的后記或隨筆里,她時常涉筆自身。如1988年5月在第一部長篇小說《送你星星亮晶晶》的后記中寫道:此書若有一處惹你發(fā)笑,那可是幸甚。接著就講述自己在橫濱一所很普通的高中讀二年級的時候,那時一般日本人家里還只有一部電話,所以她給男友打電話,父母和哥哥都偷偷豎起耳朵聽。正講著電話,她放了一個屁,聲若吹響玩具喇叭。不茍言笑的父親把頭埋進報紙里,笑得雙肩抖動。她終于也放聲大笑,無法說下去,惹惱了在電話那頭莫名其妙的男友。本打算把這件糗事帶進棺材里,但當了作家,就不由自主地寫了出來。用第三只眼睛看自己,自娛娛人,似乎瓜子臉杏核眼不宜,偏是笑口常開的胖妞講來才有趣--山本也在意穿什么樣衣服人顯得瘦。
大學畢業(yè),正趕上經(jīng)濟像啤酒泡沫一般膨脹泛濫,輕易就職,卻始終沒關心過這家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悠閑得百無聊賴,就想做點什么與眾不同的副業(yè),于是1987年創(chuàng)作了一個中篇小說,應募少女小說獎,被選為佳作。小說家赤川次郎是評選委員之一,這樣評價:"雖然連貫性不好,但讓人覺得看人的眼光具有小說性,可以期待。"日后推薦山本的另一部小說《你非哭不可》,又說:"她對于'人的痛楚'很敏感,這種感性不是單靠磨礪寫作就能獲得的。其實,作家要長久當下去,這種'看人的目光'才是最重要的。"獲得少女小說獎值得慶幸,因為一般文藝雜志的獎項,得了也不易出書。當時正風行少女小說,出版社等米下鍋,本來只不過夢想這輩子出一本自己的書,卻一本接一本地寫下來,逐漸掌握了娛樂性小說的寫法,也鍛煉了寫作的"肌肉"。
山本自道,走上文學之路,得益于寫信記日記。有一位女友隨丈夫去了紐約,寂寞難耐,就和她通信。她認真回應,寫自己的工作和戀愛,洋洋灑灑,漸漸覺得小說也寫得。通信不是自說自話,首先要考慮寫得有趣,慰藉對方,這種意識讀者的服務精神正是大眾文學的出發(fā)點。所謂少女小說,其實是"用文字描繪的少女漫畫",更需要看讀者和編輯的臉色寫作。寫來寫去,羽翼豐滿,少女小說的籠子越來越窄小。逐漸脫離了讀者,書也就賣不出去,稿約漸稀,由三個月一本變?yōu)榘肽?以至說不準。她決心改弦易轍,自由寫作,盡情抒寫自己喜歡的東西。正當此時,一位自由編輯約她寫給大人讀的小說,這就是1992年創(chuàng)作的《菠蘿的遠方》。
書評家目黑考二不惜盛贊,說這部長篇小說是其他作家寫不來的杰作,表明山本文緒在小說界是一個特異的存在。小說的場景是平常的金融單位,女主人公鈴木深文是普通的上班族,有戀人卻不愿結婚,日子過得蠻愜意。壞心眼的老職員、好色的上司也實屬普通,但一個新來的女孩子日比野弓子打破了單調(diào)和平靜,深文被折騰得終于逃往老同學所在的夏威夷。"在生長的國度自然熏陶的價值觀,稍微一泄氣就襲來的沒有實體的壓力,婆婆媽媽但不遵循就疏離人群的繁多的清規(guī)戒律,我想逃脫這些。"夏威夷是一個象征。題材是司空見慣的,再現(xiàn)實不過了,但到了山本的筆下,輕巧沈靜的敘述逐漸把人物形象凸現(xiàn)在行間,一個個小插曲使情節(jié)不斷向意外之處展開,將讀者引向巧妙隱藏的主題所在。不過,文體畢竟未完全抹去少女小說的印記。
好評給了山本文緒自信,但作品卻不見銷路。她體驗到作家行當?shù)膰揽?要么極有才能,要么極有商才,否則,光靠寫小說吃不上飯。結婚生活破裂,本人的收入租不起一間住屋,只好把寫作當副業(yè),另謀生路。帶來轉機的是第四部作品《你有家可歸》(若算上少女小說,則是第二十部)。這個長篇在她的作品里格外長,不是一邊構思一邊寫,而是事先畫好了藍圖,獨特的文體也駕馭得更加嫻熟,作品完成度很高。兩對居住在東京郊外公寓的夫妻,對女性工作的看法各不相同,探究婚姻意義的故事便生發(fā)在分歧之中。丈夫勤懇養(yǎng)家,妻子安分守家,是日本大多數(shù)家庭的模式。中國女性來日本,和日本男性結婚,最難受的怕就是放棄工作,一天到晚在家里相夫教子。觀察人情世態(tài),山本文緒獨具只眼,不僅把通常景象一筆筆刻畫得異常生動,而且用同性的眼光捅破女性內(nèi)心之謎。她說:"為了在社會中左右逢源,誰都穿著某種鎧甲以保身。有場所得以脫掉鎧甲還可以,但是在家里、在戀人面前也不能脫的人不是很多嗎?我只有此刻坐在文字處理機前的時候可以摘掉假面。"山本不僅摘掉自己的假面,而且剝?nèi)e人的鎧甲和假面。她的作品尤為女性所愛讀,大概即因為她們從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認同自己,并且像受虐狂,在自身被解剖的過程中也獲得一種被理解的愉悅。同氣相求,同病相憐,由此逃離現(xiàn)代城市人的漠然的不安。這部小說是1994年出版的,銷路看好,山本品嘗到日本大多數(shù)作家渴望的再版的狂喜。她的名字終于在出版業(yè)界叫響,稿約紛至。
1980年代后半,日本社會呈現(xiàn)著從未有過的"繁榮"與"和平"景象,上班族秉燭夜游,垃圾堆暴殄天物,男女老少游了國內(nèi)游國外。然而,繁榮的背后也可能就是地獄。年輕人駕駛的高級車是用貸款購買的,欠了一屁股債。人人手里拿著照相機,在觀光地神氣活現(xiàn),日常生活卻近乎貧寒。與物質(zhì)的豐富成反比,人心衰頹,人際關系日趨淡薄。在泡沫經(jīng)濟崩潰的今天回顧過去,才真正覺得那年月簡直是神話。表現(xiàn)在文學上,是主題的困乏。給"私小說"(私人化寫作?)帶來一些活氣的,是村上春樹和吉本芭娜娜,甚至有所謂"春樹現(xiàn)象"、"芭娜娜現(xiàn)象"之說。但是,從吉本小說中觸摸到的只是時代的空氣,能讀取的不過是鮮活的年輕女性的感覺而已。屬于"大眾文學"的山本文緒獨樹一幟,從女性視野和女性體驗講述更具有現(xiàn)實社會性的女性工作、戀愛、婚姻、家庭,使當代文學保持了平衡。日本一向有女性文學的傳統(tǒng),就作家和文學的思考來說,山本小說雖然與女性或女權之類的主義了無干涉,但她顛覆了以往在男性霸權下描述的女性形象,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對1970年代以來時興的身體敘事也是一個拯救。
作為作家,上雜志連載表明他可以靠寫作吃飯了,也可能是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一個里程碑。山本文緒在沒有獲得文學獎也算不上多么暢銷的1994年就開始有雜志約她寫連載,自然是受寵若驚。每月一個短篇小說,有一個共同的主題,自成系列。她覺得"長篇是在故事骨架上補足細節(jié)的作業(yè),而短篇可以畫各種各樣的素描,并且在那小小的世界里起承轉合,像相聲一樣結束故事,還有一種削掉贅余的痛快。"短篇寫得很順手,截取人生的一個場面,力透紙背,讓讀者看見現(xiàn)實的背面,嘆一聲原來如此。結集《一抱薔薇花》,寫的是一些構不成犯罪的小壞小惡,《絕對不哭》寫15種職業(yè)的女孩子,《紙婚》寫不和諧的年輕夫妻,《都去了》寫各種喪失感。人生是不斷的喪失,喪失也就空出來一個位置,帶來一個機會,予以填補即形成新的人生。喪失感是山本小說里時常隱現(xiàn)的情結。她小時候曾想過長大了當歌手,但10歲以后發(fā)現(xiàn)自己五音不全,深受打擊。這大概是她的第一次喪失。雖然孩提時代并沒有死去親近的人的經(jīng)驗,但由于膽小,她很怪地有一種預感:一生在身邊的人一個也沒有。短篇小說《都去了》里面有這樣的話:"失去一個就能得到一個。這樣又日日流轉。幸福和絕望都失去,最后連失去也忘掉;只是被沖去,沖到意想不到的美麗岸邊。"
在24歲的冬天里山本文緒想當作家了,但她沒去買稿紙,也沒有琢磨寫什么,首先考慮的是筆名。原來"山本"是她小時候羨慕的一個女孩的姓;她說,她最受影響的兩個人,一個是母親,另一個就是這女孩。認識她,學會了信任他人,誰都不信任的人也不會被別人信任。"文緒"這個名字在日語里比較男性化,是她喜歡的漫畫主人公的名字。她很重視給作品人物起名字,也喜歡給女性取男性的名字,時常令評論者匪夷所思。她認為一個個漢字都具有含意,按人物性格起名字,讀著讀著就漸漸明白那名字的意義。以作家為業(yè),山本文緒覺得自己像得了分裂癥,筆名的她不停地豕突狼奔,而本名的她消極地呼喊算了吧,但本名的她已制止不了筆名的她。突奔的結果,1999年長篇小說《戀愛中毒》獲得大眾文學主要獎項之一的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
《戀愛中毒》女主人公名字叫"水無月美雨",簡直像一句五言詩。愛情是山本小說中一貫的主題,但她從根本上對愛深感懷疑,曾在另一部小說里寫道:"戀愛好似旅行,每天處于非日常的快樂,可是,早晚必結束,而且日常又開始。正因為有無聊的日常,所以才有刺激性的非日常。"《戀愛中毒》描述了一個戀愛從開始到結束的錯綜復雜的過程,但那個過程是否算戀愛卻令人置疑。在電視上賣文化的創(chuàng)路功二郎并不把女性當情人,不過是用過就丟。事務所就是他預備的垃圾箱,四個被丟進去的女人互相爭搶莫須有的情人位置。與其說水無月中的是愛情毒,不如說自身本來就帶有毒性,自私又自以為是的毒性,被害妄想的毒性。以前有年輕編輯覺得山本小說不交代"為什么對特定的對象抱有戀愛感情",《戀愛中毒》依舊如故,陷入戀愛的理由被省略了,但這正是山本的高明。小說也因此而蒙上一層推理的迷霧,有的評論者干脆稱之為愛情推理小說。開篇的導入部分,先由剛進公司的男青年"我"好奇地觀察一個謎一樣的女辦事員水無月,然后"我"、水無月正式登場講述自己的故事,這個結構是像畫框一樣后加上去的,顯然作者有意識增添推理小說的趣味。憑借高人一等的觀察力和描寫力,把女性心態(tài)確切而生動地語言化,而且時常給人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的感覺,牢牢牽住了讀者的興頭。這部長篇小說費時三年,好評如云,也教她不安:要寫得更好就必須花費更多的時間。繼《戀愛中毒》之后,系列短篇似的長篇小說《落花流水》雖然也候選了主要的大眾文學獎項山本周五郎獎,但寫得并不算成功,似乎就是個證明。
山本文緒好出游,雖然對旅途讀書不以為然,但想到萬一被劫為人質(zhì)或者飄流到無人島,到底需要書解悶,所以動身時也帶上一本。不過,一直未發(fā)生那類事,書也就迄今未讀。她本來不大讀書,像同代人一樣,愛看的是漫畫,因為和小說相比,漫畫里價值觀未僵化。她在隨筆中談到自己的性格:"曖昧不明,就把事情一個勁往壞里想。連最差最壞的事態(tài)都反復想過了,所以現(xiàn)實中即使最壞的事態(tài)發(fā)生了也不那么吃驚,泰然處之。"她本來是一個性情中人,寫作時感情很投入,但脫稿后冷卻一陣子,就像修改別人的稿子一樣,把敘述腔調(diào)改得淡而又淡。已出版兩本隨筆集:《為了得不到滿足的戀愛》和《結婚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