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里也是一片驚慌。多數(shù)同學先后被急忙趕來的親屬領走了,幾個年長的同學好奇地跑到外面去看熱鬧還沒有回來,張國燾等幾個離家較遠的同學呆在私塾里,茫然不知所措。不一會兒,與張國燾同在私塾讀書的四叔匆匆跑回來,引著張國燾和兩個姓文的同學沿街走到一家豆腐店里,把他們從豆腐店的后窗吊下去,指點他們越過小河,循著河對面的大路向文家走去。
大約走了2.5公里路程,張國燾和兩個小伙伴來到了文家所開設的一間小雜貨鋪。這時,夜色已漸漸逼近,3個孩子饑渴交加。管店先生認為外面風聲很緊,不可走夜路,便留下他們在店鋪里吃飯過夜。半夜時分,突然來了一些身背馬刀的大漢,醉醺醺地把3個孩子抱起來,放在店鋪的柜臺上,要殺掉他們祭旗。張國燾從夢中驚醒,嚇得渾身哆嗦。管店先生也是洪江會的一個百總,急忙過來勸說,并請大漢們吃喝一頓。大漢們鬧了一陣,便很快離此他往了。張國燾等3個孩子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帶著幾分驚恐,重新進入了夢鄉(xiāng)。
次日清晨,張國燾等3個孩子醒來,見店門大開,管店先生已不見了,店鋪里的貨物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走出店門,只見一隊隊農(nóng)民隊伍手上拿著長槍、鳥槍、鋤頭、木棍、大刀、鍋蓋等武器,正由大路上走過。他們看了一會兒,才循著一條岔路向文家走去。到了文家,發(fā)覺屋內(nèi)已空無一人。他們到處尋找,才在屋后面的山林里見到了文家的大人們。文家和張國燾家是世交,大人們堅持讓張國燾住下來,待風聲緩和下來再回家。張國燾和文家的人蝸居在山窩中臨時支起的帳篷里,過了10天光景,后又悄悄回到家里住了三四夜。在這期間,張國燾好奇地傾聽著大人們談論“造反”的種種事情,也感覺到文家對于“造反”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文家對于自家曾經(jīng)信托過的那位管店先生竟是洪江會的一個百總這件事,顯得惶惶然,大概是怕牽連到他家的緣故。
局勢漸漸平靜下來,交通也恢復了,張國燾的家人也從躲避的山林回到自己的家中,并派人把張國燾從文家接回家。大人們見他安然無恙,自然非常欣慰,但對于“造反”之事,仍然心有余悸。父親叮囑張國燾和其他小孩別亂說話,不可再談“造反”的故事,也不要到外面去走動。
在張國燾回家后的不幾天,進剿起義軍的一支清軍來到村子里。這是一群清軍的綠營兵,俗稱“綠勇”。他們來到張國燾家后,先揮刀砍去陳設在大廳里的一張古老臺桌的一角,進行威脅。張家的大人們顯得驚慌失措,趕緊穿好補服、長袍馬褂出來迎接,低聲下氣地與綠勇們周旋。不一會兒,當?shù)氐谋U㈤傉糙s來了。經(jīng)過他們的接待和疏通,綠勇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張家吩咐殺豬宰羊,將那些官兵如上賓一般款待一番。綠勇們酒足飯飽之后,初來時的氣焰也就消失了。張國燾目睹這一幕,既感到恐懼,也略覺不滿。
緊接著,又一個難題擺在大人們的面前。綠勇捕捉了一些農(nóng)民、手工業(yè)者、挑夫等,關押在一座寺廟里,責令地方紳士和保正、閭正前去指認“會匪”,以便就地正法。張國燾的父親感覺為難,決定采取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于是用錢買通了綠營軍的一個哨長。哨長默認不必由紳士、保正等出面指認,可以派一些小孩子去代為辦理。張國燾便是被挑中的一個。
幾個孩子隨著綠勇和保長來到寺廟里,見滿廟都是誠惶誠恐的待決之囚。綠勇逐一指著被抓來的人問是不是“會匪”,孩子們都搖搖頭說不是。這樣串演了一陣之后,總算敷衍過去。綠勇撤走之后,鄉(xiāng)里人大都稱贊張家的做法得體,陸續(xù)來到張家表示謝意,并擁抱張國燾等幾個小孩子,連聲夸獎。
經(jīng)過萍瀏醴起義的洗禮,9歲的張國燾還不可能懂得更多,但“造反”、“會黨”等概念已印在他的腦海中。后來他回憶說:“經(jīng)過了這場風暴,我的小心靈中開始印上了許多新奇的情景;知道了這就是所謂‘洪江會造反’,而且也模模糊糊的了解了造反是怎么一回事?!?/p>
風暴過去了,一切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張國燾也繼續(xù)他的學業(yè),所學內(nèi)容無非還是《三字經(jīng)》、《百家姓》、《增廣賢文》、“四書”、“五經(jīng)”之類。但是,不等這些傳統(tǒng)課本學完,萍鄉(xiāng)就在廢科舉、興學校的風潮中,出現(xiàn)了不只是讀“四書”、“五經(jīng)”的新式學校。
1908年春天,張國燾11歲的時候,父親把他送往位于縣城的萍鄉(xiāng)縣縣立小學堂。從此,開始了他童年生活的新的一頁。
萍鄉(xiāng)小學堂是在廢科舉、興學校之后,由文廷式倡導興辦的。學堂的主持人多是本縣的一些著名的宿儒。他們注重讀經(jīng),對學生的管理也很嚴格,尤其不允許被他們視為“異端邪說”的新學說侵入到學生的腦海之中??墒牵瑢W堂中擔任科學常識一類課程的先生們,多是一些年輕的激進人物,他們很注重讓學生們了解一些新知識、新事物。從此,在張國燾和同學們的腦海中,除了孔夫子這個圣人之外,還新增加了拿破侖、華盛頓、牛頓、瓦特和盧梭等等。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中,在他思想深處的一些傳統(tǒng)的觀念,逐漸地發(fā)生了變化。他帶著滿腹疑慮自問:難道西方也有圣人?他以驚奇的心情去涉獵各種新的知識,漸漸地,他受到西學的啟蒙,開始確信:地球不是平面的,而是球形的;圣人不僅出在東方,也出在西方,而且他們之間的學說也并不是一致的。
在近代中國,新式企業(yè)的建立和舶來品的輸入,往往要引起舊勢力的普遍反抗和抵制。這在萍鄉(xiāng)也是如此。隨著萍鄉(xiāng)至安源間鐵路不斷延伸到株洲、長沙,各種各樣的謠言在縣城和鄉(xiāng)間傳播開來,不是說鐵路破壞了風水,弄得祖墳不安,就是說火車頭要每天往煙囪里投入一個小孩子才能行走,煤礦礦井的煙囪也要每天用小孩子的肉體去祭。至于各種洋貨,同樣被視為可惡的東西。
可是,學堂里一位姓黃的地理教員卻有不同的見解。他對張國燾等學生們講,火車固然奪去許多跑腳力的、抬轎子的、劃船的人的飯碗,機器煤礦固然打擊了許多土式小煤窯,洋貨固然排擠了土產(chǎn),但是厭惡咒罵又有什么用呢?并不是鐵路礦場洋貨不好,而是中國要自強起來,中國人自己能制造機器,能管理企業(yè)就好了。黃先生的觀點,令張國燾等一大批學生為之傾倒。他們目睹火車、礦場、洋貨等新事物的優(yōu)點,再也不去附和舊的觀念,并以實際行動向舊的觀念挑戰(zhàn)。
一天,張國燾穿著洋布時裝從縣城回到家里,祖父見到孫子趨時棄舊的舉動,怒不可遏,遂大加訓斥。恰好張國燾的父親從上海帶回來洋燈和其他洋貨,祖父更加看不順眼,但又不好發(fā)作,只好走到一旁嘆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有了這一次的“勝利”,張國燾更加趨向反對舊事物,小腳、鴉片、迷信、衙門成為他和同學們攻擊的四大對象。但是,由于家庭的原因,張國燾的行動仍然落后于他的同學們。
反對蓄辮子,在當時被認為是反對清朝政府的富有民族意識的重要象征,也是青年人特別起勁的事情。1908年11月14日和15日,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繼去世,張國燾按照長輩的要求,在辮子上纏了一條白布孝帶。從家中回到學校后,大受同學們的嘲笑,張國燾不得不立即把孝帶解下來。這件事使張國燾感到非常尷尬,大受刺激,他決心要擺脫家庭的束縛,和同學們一起投入到反對舊事物的行列。
1909年的一個晚上,星光暗淡,校園漆黑。幾個學生聚在—起,用早已準備好的剪刀剪掉了自己的辮子,并預謀把全體同學的辮子一齊剪掉,如有可能,還要乘學監(jiān)和所有教職員睡覺的時候,偷偷將他們的辮子也剪掉。結(jié)果,他們只剪了29個同學的辮子,就被發(fā)覺制止了。學監(jiān)舍監(jiān)們?nèi)鐔士煎?,認為這是反叛的行動,更覺得自己犯了教導無方、形同叛逆的重罪,惶惶不可終日。萍鄉(xiāng)教育會的會長喻兆藩聽到這個消息,連忙趕到學堂,非常沉痛而嚴厲地向全體學生訓話:剪辮子就是造反,決不許可。喻兆藩與張國燾家有親戚關系,于是特別向張國燾和另外幾個親友的孩子嚴加告誡,表示他深切關懷的意思。經(jīng)過喻兆藩的多方疏通,這樁禍事才算彌縫過去。從此以后,學堂的管理更加嚴格,不許學生談論時事,不許各種“異端邪說”再行侵入,要學生們專心致志于經(jīng)典的攻讀。
盡管如此,同學中還是有人偶爾得到一些從上海、長沙來的違禁書刊,張國燾等如獲至寶,暗中傳閱。張國燾等還從少數(shù)教員和一些親友那里,得到零星的有關時事的消息??涤袨椤⒘簡⒊鲝堊兎ňS新、?;柿?,孫中山主張革命排滿,以及革命派在各地發(fā)動起義和保路運動的消息,在學生中傳播開來。漸漸地,他們越來越傾向于革命論者的想法。在一些激進的教員和同學中,還經(jīng)常討論洪江會起義及其失敗的原因,對起義的失敗表示惋惜,對清朝統(tǒng)治的敵視心理愈來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