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是收音機串臺了?可不管哪個廣播電臺,也不會把羊叫聲放進(jìn)節(jié)目里。一時間所有人都傻了,面面相覷,想從別人那里找到答案,只是漆黑的夜里,根本看不清對方的臉。
聽著收音機里那顫巍巍,又有些失真的羊叫,我身上的雞皮疙瘩此起彼伏,腦子里卻突然冒出了個讓自己都脊背發(fā)涼的想法:說不定,實際上那些羊還是在拼命的叫著,只不過它們發(fā)出的聲音,要通過收音機才能播放出來。
見仍然沒一個人動,我咬咬牙,硬著頭皮爬上了車,可剛伸出手要去關(guān)收音機,那聲音卻忽然停了。我的手懸在半空,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羊群所在的方位又忽然哄的響了一下,武建超反應(yīng)最快,手電筒立馬照了過去,只看了一眼就急忙大喊:“狗日的,快上車,羊跑過來了!”
亂糟糟的蹄聲由遠(yuǎn)而近,站在地上的幾個人手忙腳亂爬上車。只是這一會兒工夫,羊群就沖到了跟前,在拖拉機前一分為二,接著又像洪流一樣奔涌而去。四周變成了羊的海洋,而我們站立的車斗子則是一片孤島。
然而真正讓人感到害怕的是,我們?nèi)匀灰宦曆蚪卸紱]聽到。那些平時沒事就喜歡叫兩聲的動物,現(xiàn)在全像啞巴一樣,只知道悶不作聲的向前跑。有些因為速度太快,還撞到了拖拉機的車斗子上,震得嘭嘭嘭亂響,讓人的心也跟著狂跳。
幾個人圍著年紀(jì)最大的武建超,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武建超罵了一句:“干嗎都問我?我他媽也不知道!”
看著一只只羊默不作聲狂奔而去,我心底升起一種異樣的感受,覺得這群動物,或許已經(jīng)連動物都算不上了。它們不但沒有感情,沒有思想,而且連本能和天性都沒有了,只會毫無意識的站和跑。
剛想到這里時,一只羊被別的羊擠得險些跳上車,我滿心厭惡,一腳把它蹬了下去。然而腿還沒收回來,我就猛地愣住了,因為就在剛才,那只羊竟然輕輕轉(zhuǎn)過頭,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當(dāng)時的感受,只知道那是我活了二十多年來,第一次發(fā)現(xiàn)羊的眼睛很可怕。
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在大城市上下班高峰時洶涌的人潮中,或者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如果你不小心碰了別人一下,他們轉(zhuǎn)頭來看你的時候,用的就是那樣的眼神。
我當(dāng)時只知道害怕,至于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也說不清楚。直到很多年之后,有一次我無意中翻開曾經(jīng)的大學(xué)課本,這才猛然想明白。
不知道有誰注意過,對于有些動物而言,我們只能看到它們的眼珠,卻看不到眼白。倒不是說這些動物沒有眼白,而是因為它們的眼白有一部分是黑褐色的,與虹膜的顏色相近,所以看起來遠(yuǎn)不如人的眼白大。
但我卻清晰地記得,那只羊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甚至連眼角的小紅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這對于羊來說是不可能的,那不是一個動物該有的眼睛,那樣的眼睛只屬于人。也就是說,那只羊長了一只人眼。
足足過了五分鐘,最后一只羊才從我們車旁跑了過去,幾家牧民騎著馬和駱駝,呼喚著牧羊犬,急急忙忙地追羊去了。被幾千只羊蹄子激起的灰土蕩起老高,混著騷味久久沒有散開。
我們幾個人咳嗽著,七嘴八舌討論著剛才發(fā)生的事,說什么的都有??蛇€沒講幾句,天邊突然傳來一陣轟隆隆的巨響,把我們的說話聲全蓋住了。
轟隆隆的聲音,就像磨子雷一樣,震得人耳膜發(fā)疼。大家先同時一怔,接著不由自主都站了起來,循著聲音分辨著滾雷的方向。然而一看之下,我們卻更加驚異地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的天,竟然在這時亮了。
如果說發(fā)瘋的羊群給人的感覺是詭異,那么半夜里忽然亮起來的夜空,就只會讓人震驚了。
其實當(dāng)時的情景,說是天亮了也不完全準(zhǔn)確。因為那既不是白天時的萬物普照,也不是電閃雷鳴時的天地一片通透,更不是星光月影,鬼火磷焰。如果非要打個比方,可能用所謂的“霞光萬丈”來形容才比較貼切。
西北方的群山背后,漆黑的夜空里,正放射出極為刺眼的紅光,但不是朝霞或晚霞的那種紅,而是雞血一樣的鮮紅色。而且隨著那滾滾的雷聲越來越大,光線也越來越熾烈,似乎是早已落山的太陽不滿意自己當(dāng)天的離場,正蒙著紅色的蓋頭,想再次從西邊爬出來一樣。
附近的山巒和半個天空都被染成了玫瑰一樣的顏色,而先前所看到的石堆、石人,包括拖拉機和我們自己也籠罩在那妖異的紅光下,在地上拖拉出一條條長長的詭異影子。
大風(fēng)呼啦啦刮了起來,我們卻渾然不覺,只是被那神奇的天象所震懾。如果誰能在那時給我們照張相的話,我們一個個肯定都是直愣愣瞪著天,張大了嘴,面容呆滯,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又過了一會兒,有個同伴們像是慢慢回了魂兒,傻乎乎地問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蘇聯(lián)幫越南人報仇來了,從北邊扔原子彈炸我們?結(jié)果話沒說完,就被武建超罵了一句放屁。
我當(dāng)時真希望自己是個攝影師或者畫家,這樣就能在驚嘆之外,把眼前雄奇的景象拍下來或者畫下來了。退一步,哪怕是個作家或者詩人也好,那些人瞅見個月亮都能寫出《靜夜思》或者《荷塘月色》,如果能讓個大文豪把我眼前的景象用文字描繪下來,再抒發(fā)抒發(fā)感情,托物言志一番,肯定又是一篇傳世之作。
然而浪漫的詩情畫意沒能繼續(xù)多久,腳下拖拉機的一陣劇烈晃動,把我的思維瞬間拉回了現(xiàn)實。我下意識地蹲了下來,隱隱感覺到不對勁。緊接著感覺又晃了一下,排除了自己頭暈的可能之后,腦子里猛地蹦出兩個字——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