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紅

十日不知鹽味后，攬鏡一照滾圓的面孔，下巴頓時尖起來了，不禁顧影自憐。腦海中又恍恍惚惚蕩漾出衛(wèi)生書上食鹽如何重要的話來，自己原是生命至上，于是現(xiàn)在就只好買鹽第一，趕緊挖腰包買鹽去！

自飯司務(wù)執(zhí)行“減鹽政策”以來，口中頓時淡滑滑的，左也不自然，右也不自然起來。繼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雷厲風(fēng)行了，由“減”而至于“斷”，粒鹽不給上嘴，于是除“苦干”、“實干”、“硬干”外，平空添了“淡干”一項。淡干真是干不下去，心中不禁叫苦不迭。

十日不知鹽味后，攬鏡一照滾圓的面孔，下巴頓時尖起來了，不禁顧影自憐。腦海中又恍恍惚惚蕩漾出衛(wèi)生書上食鹽如何重要的話來，自己原是生命至上，于是現(xiàn)在就只好買鹽第一，趕緊挖腰包買鹽去！

據(jù)說生意人以和氣為貴，俗話說得好：“和氣生財，生意會來?！比划?dāng)此亂世，非唯棺材店老板不足語此，即連鹽店倌也不足以語此了。此條金料玉律自必早在打倒之列，否則至少須打一個一折八扣。不信，試看他們的一副吃相：

“買鹽?！蔽艺f。

“下午還買鹽？”店倌甲狠狠瞪了我一眼。

“那么明天大清早……？”我嚅囁著問。

“早晨也不賣。”店倌乙凜然回答。

“那么什么時候來買？”我滿面堆笑，志在得鹽。

“勿曉得！”店倌丙顯出不屑與語的樣子。

“為什么不賣鹽？”我憤然，聲色俱厲。

“沒有鹽?！钡昊锒〗苹鬲熜α恕?/p>

我憤然跨出了鹽店，除艷羨鹽商為天之驕商外，大有勢當(dāng)不做教書匠，必須起而代之之概。復(fù)思鹽商何以有如是之氣焰萬丈，不可一世，思索片時乃得：

夫食，“民之天也”；鹽，人人必需之日用品也；鹽商不求人購，人且競購之。尤可貴者，在此物價扶搖直上之秋，鹽商遲脫售一日，其獲利不止倍蓗。如是，則可知持謙抑之態(tài)度，假和婉之辭色，亟亟矣乎求脫貨者，誠天字第一號笨伯也，吾故曰：“欲肥利囊之鹽商，固當(dāng)取前者而舍后者?！?/p>

于是自己除終日惴惴然外，夫復(fù)何言！

偶爾閱某書謂：“碩鼠食鹽，則才毛盡脫，化而為蝙蝠，人則適得其反，如不食鹽則遍體生毛，狀如西藏之犁牛?！睖?zhǔn)斯而論，我倒要大大地慶幸自己了。因為冬來無呢大衣、皮衣覆體，眼見得淑女們窈窈窕窕，婀婀娜娜地穿著毛茸茸的皮大衣，自己不免相形見絀，覺得萬分寒酸，寒氣自腦門下直鉆進(jìn)背脊骨，下沿二股，于是二股戰(zhàn)戰(zhàn)作抖。茲以無鹽得遍體生毛，既可御寒，復(fù)可廁身大衣階級之林，三得增廣見聞，目睹西藏犁牛為何物—— 一舉而三得，何樂不為哉！

是以我“安于食談”。

“蛋”經(jīng)

彭學(xué)海

外國人的頭腦，至今還弄不明白天下到底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中國人的派頭，至今仍是“不管它先有蛋，還是先有雞，我們最好每日能用雞汁淘蛋炒飯”。

時至今日，我們能在國際上，豎起大拇指，配稱“頂好”的，似乎還只有一樁——什么？“吃”哇！

講到吃，彼蠻夷之邦，一派寒酸相，只會在“吃”中研究維生素。若夫中華大國，但愿三寸不爛之舌，甚至可以“拼死吃河豚”，其勇氣就夠驚人。

在萬般吃品中，“蛋”是最出擋，花色亦最繁多的。

外國人的頭腦，至今還弄不明白天下到底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中國人的派頭，至今仍是“不管它先有蛋，還是先有雞，我們最好每日能用雞汁淘蛋炒飯”。魚，吾之所欲也；熊掌，亦吾之所欲也，兼而有之，豈不是大妙？人生幾何，及時行樂耳！管它呢！這是中國的人生哲學(xué)。

在萬般吃品中，“蛋”是最出擋，花色亦最繁多的。（民國時，婦女選購雞蛋的情景，攝于澳門）

說起蛋炒飯，真是我們極著名的國粹，多少紅毛小子，為此神魂顛倒，垂涎三尺，愛得比他，或他的 Darling（親愛的）還狠。平心而論，一碗蛋炒飯，色、香、味三樣俱全，內(nèi)中還含一點(diǎn)什么維生素，既可口，又營養(yǎng)，宜乎為中外人士一致所歡迎。

“蛋”的吃法也著實多，恕我非名廚，不能一一列舉；但眼見的，如吃生蛋、荷包蛋、白蒸蛋、油煎蛋、炒蛋、燉蛋、皮蛋、咸蛋、孵過的喜蛋、醬油茶葉蛋……以至無往而非蛋。彼“蛋”雖少，蛋中別有天地，自成日月。我黃帝子孫，即與“蛋”結(jié)不解之緣，愿于吃中帶說，闡明“蛋”道“蛋”義，“蛋”在中國，夠得上高呼“萬歲”的。

先說造端之始的夫婦，在訂婚時要送紅蛋。在結(jié)婚時，更要大送紅雞蛋。周公禮畢，生了孩子，又要分送紅雞蛋。臨盆之際，收生婆光臨，一手祭起兩蛋，口中念念有詞，像巫師般邊滾邊唱：“滾滾頭，頭戴頂；滾滾腳，腳穿靴。”雖然孩子未必個個做官，而這兩個蛋，可真滾到收生婆的袋中去了。你想，這多么實際。最妙的，倒是經(jīng)此一番送蛋滾蛋后，個個兒孫，與“蛋”結(jié)緣。細(xì)核國人一生，多少都帶點(diǎn)兒“蛋”味?，F(xiàn)在花花世界，其意義更見擴(kuò)大，讓我一樣樣、一件件為諸君細(xì)說分明。

猶憶初生之犢，當(dāng)其牙牙學(xué)語，匍匐地板，淘氣非凡之際，其父母或親友，都?xì)g喜呼之曰“小王八蛋”。尤其在他們非哭即笑，手腳亂舞，照象形說法，真活像一個“小王八蛋”。

待其稍長，送入小學(xué)或初中，眼見社會種種怪現(xiàn)狀，似懂非懂，在今日這種教育制度下，最容易變成一個“壞蛋”。

及夫身進(jìn)高中或大學(xué)，自命不凡，熱情沖動，最容易受人利用，什么請愿、游行、罷課、打出手、喊口號，都是拿手杰作。近時花樣翻新，居然會有吃光運(yùn)動。我們對于若干方面，雖能寄予同情，但鬧得太多太久了，在一般社會的觀感上，未免被視為“小搗蛋”。

本國學(xué)成以后，有錢的出洋溜達(dá)，在外國大賣其“臭皮蛋”。沒錢的，四處亂鉆，求差尋職，其腦袋就像一個雞蛋殼。要是年齡到了，想起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不免要找覓對象；際茲社交公開，多角戀愛鬧得正兇的時候，還要請你吃吃“醋熘蛋”。

誠能學(xué)優(yōu)而仕，做起大小官兒來，則滔滔者天下皆是，只要權(quán)勢在手，不問蛋黃蛋白，一概掏挖，盡量鯨吞。努力結(jié)果，蛋殼崩裂，蛋清吸盡，蛋黃咽干。自己摸摸肚子，有時還嫌欠飽，其奈蒼蒼眾生何？記得從前有人贈聯(lián)，其上副為“一二三四五六七”，下副則謂“孝弟忠信禮義廉”。客問其故，則曰：“王（忘）八無恥?！睉?yīng)之者懸為中額云云。環(huán)顧現(xiàn)時政界，獨(dú)多此類。雖其本身無形中變?yōu)椤盎斓啊?，結(jié)果常是“滾蛋”。但出洋考察，用的仍是民脂民膏與民血，逍遙法外，“蛋”之神通亦云廣且大矣！

到得分贓未均，不免又因興之所至，來幾出全武行，驅(qū)使這批蛋渣、蛋汁，效命疆場。先時江北碭山有民謠云：“吃百姓，喝百姓，還把百姓來送命！”聞之酸鼻！

可憐抗戰(zhàn)以來，八九年頭，我們同胞，受盡敵人蹂躪，尤其敵機(jī)生下來的“蛋”。結(jié)果整個中國，多數(shù)人已變成了窮光蛋。而勝利后將兩載，國事日非，無一不弄得大糟蛋。蛋乎，蛋乎，國人對你，竟有點(diǎn)“天既生蛋何必再生我”之感矣！

說到幣制問題?？箲?zhàn)前的“拾元”大鈔，才有一個圈圈兒，看著怪可人的。以后由拾而百，而千，以至今日有四個圈兒的“萬元”大鈔，活像老母雞生蛋，越生越多。人民的精力，可就完了。

再講國家的預(yù)算，你我未予深知，不過蛋圈兒的多，不難想象。存心忖在美金公債中，出擋一部分，又因為過去公債之毫無信用，沒有敢來問津。內(nèi)借不成舉外債，阿斗們的頭上不曉得要架上多少鐵圈，能在幾世幾代還清呢？

外匯不夠，據(jù)說要在豪門大戶上轉(zhuǎn)點(diǎn)兒念頭。本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確也天公地道。彼豪門大戶，生不帶來，何處得有如許美鈔黃金與外匯耶？但人為財死，他們當(dāng)然不肯放手。因此，征用之說，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恐怕將成畫餅，其形狀又頗近似一個“蛋”。

順便得說點(diǎn)兒考據(jù)。慨夫中華，有著四千余年的歷史。唯我大中華國民，應(yīng)該有點(diǎn)考據(jù)癖，也配得上有考據(jù)癖的。查“蛋”，古稱但，旋改蛋，乃南蠻之一種。直待柳柳州，始謂“胡夷蛋蠻”?！端问贰じ咦诩o(jì)》云：“罷廉州貢珠，縱蛋丁自便。”這里所謂“蛋丁”，實在等于民夫民役，當(dāng)然是不可生吞活剝。而且這種“蛋”，以艇為家，曰“蛋家”，女大者曰“蛋姊”，小者稱“蛋妹”，可謂寫實中帶有濃厚的象征氣味兒。

再說，“彈”“蛋”同音，形亦相似。從前抗戰(zhàn)，我們用過肉彈，居然精神勝利。近時美國女郎維多利亞柴齊妮，真能在馬戲班中表現(xiàn)粉紅色的肉彈，也著實夠味。將來我國處境，在兩個世界當(dāng)中，原可以做橋梁的，現(xiàn)在頗將成為各方之前哨。人家有的發(fā)明了原子彈，有的在埋首研究原子彈，而我們不知長進(jìn)，獨(dú)多混蛋，說來真夠痛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