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是許涼涼 四(3)

我是許涼涼 作者:李維菁


而他,怎么會這樣渾然天成地,就像我身邊那些多數(shù)人一樣渾然天成地,天生知道自己就是屬于比較上面的階層呢?

而我,又是在哪里出了錯,根深蒂固地將自己與那些受遺棄、變態(tài)、老殘者深深聯(lián)結(jié)呢?

我看到那些瘋癲癡傻暴露自己的神經(jīng)病,神經(jīng)像是裝上了天線一樣與他們相通,知道受苦、無賴、殘疾、粗魯、低下、尖刻、變態(tài)、殘虐、黯淡、孤寡背后那份被流放遺忘的長久孤獨與深深的絕望。

我從來不是有影響力的人或是精英的配備之一。

而他想當(dāng)有影響力的人,我卻對我手上因年歲而來的虛假影響力感到無所適從。

我從他身上感受到最可怕的是“值得”這個字眼與觀念。

他常常說“值得”,這是他思考事情決定行動的基本考量。

要付出什么成本代價,換取什么結(jié)果,可以承擔(dān)與否,都是人際關(guān)系與追求目標(biāo)的基本考量。

他告訴我,我們當(dāng)時在一起,他花了好多時間猶豫痛苦。

他也告訴我他當(dāng)初進入職場,找尋軌道,花了很久的時間考慮什么是對未來最重要的跑道。

他說他之所以離開某個年輕的情人,是因為對方“對生活沒有目標(biāo)”,不適合共同走長遠的路。

為什么呢?我不解。

“我必須想想是否值得?!彼@樣說。

值得是某種機會成本的概念,計算獲得與付出的比例,時間的投入,獲利的可能性。

而我只是,愛就愛了,恨就恨了,喜歡便認(rèn)命了,受到召喚便往前沖了,命運來了就咬著牙挺著胸受了。

你怎么可能還去想值不值得?

我突然想起另一個男人,他在瘋狂調(diào)情掏心掏肺之后,突然冰冷消失,然后他決定必須告訴我實情。

“我覺得你是小孩,是個單純的小孩,而我不同,我是成人,你必須找一個小孩與你相守,我是要過大人生活的。”

那人對著同樣身處中年的我懺悔似的苦惱告解,我忍不住啞然失笑了。

我想他并不知道,我對他評價之高,甘愿以小孩鐘情小孩的方式,將純真獻給另一份純真的方式與他相應(yīng)。

世故,他不知道我理解并擅長,我也不能相信當(dāng)我與他靈魂中的小孩相認(rèn)嬉戲的時候,他正拿著成人的尺寸測量我。

他告訴我他迷戀空姐,見多識廣,美麗大方,世故得體又不至于聰明到見血,干擾到他人的生活。

重點是,那是別人稱羨的生活,是別人稱羨的財富,是別人稱羨的工作,是別人稱羨的婚姻,是別人稱羨的人生。

得到別人羨慕的一切,自己也會滿意。

人大抵如此。這樣的機制內(nèi)鍵在多數(shù)人體內(nèi)。

妙的是,你們會找一個奇怪的語言滿足自己的虛偽。他可以為了千里之外的黑人(黑人都當(dāng)上美國總統(tǒng)了)抱不平,說起黑人的百年遷移史,在歐美受到的不平待遇,他會說黑人在表面的平等中其實受盡了文化上的歧視與傲慢。他以會唱嘻哈、學(xué)黑人英語、在網(wǎng)上與黑人朋友聊天為榮。但他對眼前的、帶著臭酸氣味與臟亂落魄的流浪漢與便溺者,露出屬于另一個階層世界的冷然絕決。我的朋友也是,一方面說著獨立統(tǒng)一,憤恨政治壓迫,一方面品酒把妹,把那些付出真情的低階傻妹亂睡一通,睥睨她們的失落與眼淚卻毫無憐憫。他,還有他們,怎么能說著政治上的平等、自由的理想,階級的迫害,卻對真實人生中那些隨地便溺的游民、闖紅燈經(jīng)過你車前的精神錯亂者、抱著行李蹣跚著掙扎走下捷運階梯的老夫婦、貧賤饑餓的被遺棄者、濃妝艷抹穿著紅色網(wǎng)襪的老妓女不屑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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