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三姑說:“這下好啦,一天云霧散,都是自家人,趕緊打酒、宰羊,招呼親戚。”然后她又悄聲問我:“你怎么沒告訴劉隊長你媳婦的事?”看來她什么都清楚,我也只好實言相告,說表哥跟我走的不是一條道,是親是仇此時還說不準。麻三姑重重地點了點頭,說你這孩子當真有心路,老婆子我沒看錯人。
這時,村頭上突然傳來兩聲槍響。這又是關鍵時刻,我連忙搶在麻老二身前沖出院門,心中暗道,麻三姑對我再親熱,也仍然是疏不間親,除非我有替他兒子擋“槍子兒”的恩德,否則大家依然只是遠來之交,淡淡而已。
村外來的是我表哥,帶著五個偽軍,荷槍實彈,身后立著三輛自行車和一頭驢。見我和麻老二出來,他揮手讓手下人退得遠遠的,然后沖麻老二抱拳拱手,說:“對不住,對不住,手下人笨手笨腳,讓槍走了火,驚動您啦?!甭槔隙不囟Y,說:“您是貴人,要是過門不入,可就讓我沒臉見朋友啦?!闭f話間,他也帶著人遠遠停住,容我跟表哥私下里說話。表哥問怎么樣了,我說都是誤會,事情辦得挺順利。表哥說順利就好,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沒法跟姨父、姨媽交代。
表哥只帶著這么幾個人來冒險接我,讓我很受感動,便想給他與麻老二拉拉交情,因為,從這兩天的情形我看出來,他跟麻老二之間必定有過節(jié)。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層想法,如果我能將麻老二的隊伍收編成功,又能勸說表哥暗地里協助抗日,同時再讓他們兩家有了交情,那么整個青滄兩縣的抗日形勢就會非同一般,上級領導自然也就會對我刮目相看,調我回天津的可能性也就大多了。
我的想法雖然很好,但卻忽略了一件事——玉如此時還在麻三姑家里。到底是麻三姑人情熟透,一見面便將我的這個錯處彌補得天衣無縫。她拉著玉如半開玩笑半當真,說:“快來見見一表人材的劉隊長,他可是個大貴人?!庇謱ξ冶砀缯f:“這是我娘家的外甥閨女,天津衛(wèi)的女學生,俊吧?可惜父母都不在了,這才投奔我來了?!闭f話間,她還沒忘記向我使了個眼色。
表哥顯得很客氣,但也有些呆滯,不像平日里那般能言善辯。當時我還以為是麻三姑的口風太健,讓表哥插不上嘴,然而,等到日后表哥再跟我談起玉如時,我才明白自己做錯了事。表哥說:“那姑娘的神態(tài)很像你表嫂……”
唉,什么叫聰明反被聰明誤,看看當時的我就知道了。可惜的是,我那會兒還有一個壞毛病沒改過來,就是“知錯不改”,如果我當時立刻對表哥承認玉如是我太太,事情也就不會發(fā)展成后來那個樣子。這就叫“少不更事”,別看我那會兒在人前把自己裝扮成老江湖,日后回想起來,我才發(fā)覺自己其實“嫩”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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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表哥,當晚我就住在麻三姑家。問起玉如白天發(fā)生的事,她說:“剛被綁架的時候我很驚慌,雖然明知道是為革命而犧牲,但我還是驚慌,怕那些粗人,可后來見著干娘就不怕了,干娘拿燒火棍把他們每個人都敲了一頓?!蔽覇査趺磿氲揭J“干娘”,她眨著大眼睛想了半天,卻怎么也說不清當時的情形,只是說干娘讓她覺得跟著她比跟著我還要安心。我相信這胸無城府的孩子說的是實話,麻三姑畢竟有這等本領,能讓她腦袋一熱便認了這門親戚。
晚上麻三姑為我接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擺下肉山酒海。麻老二和各處的頭目陪著我,麻三姑帶著玉如和孩子們在東屋,聽聲音里邊親熱成一團。酒至半酣,我去給麻三姑敬酒,命玉如行大禮正式認親,頭目們也都扒著門簾看熱鬧。麻三姑從腕上褪下一只赤金鐲子給玉如戴上,然后對我講了一番道理,讓我耳目一新。
她說:“既然你瞧得起我老婆子,認下這門親戚,我也就有啥說啥了,你這傻哥哥沒有心路,眼皮子淺,但孩子你是‘會黨’,干的都是打江山坐龍庭的大事,我求你帶上你這不成器的哥哥和他的這幫傻兄弟,打下江山來你們就是開國元勛,萬一沒打下江山,招了安也有官做,你哥哥能有你這樣的兄弟照應著,我老婆子日后也就能閉眼了……”
聽完麻三姑的這番話,我再說什么也無法匹配這股豪情和慈母之心,同時也明白了她認玉如為干女兒的用意,便當即拉著玉如一起跪倒在地,再行大禮。
酒足飯飽之后,眾人都散了,我和麻老二站在當院說話。我問:“咱們今后可是要打日本鬼子,你手下的弟兄能一條心跟著你嗎?”麻老二苦笑了一聲說:“一行有一行的規(guī)矩,這次畢竟是改換門庭,不愿意干的我也不能勉強,只要把家伙交上來就可以回家了。”我問他:“還能剩下多少人?”他說:“手下多數人都散在各村,有當上門女婿的,有娶寡婦的,也有當長工頭的,這樣我們就能多幾家‘窩主’,少一些嚼谷,如今大致算算,留下一百來人沒問題?!?/p>
話說到此處,有些事就不能不談了,于是我直截了當地問:“你想過沒有,到底為什么要參加抗日隊伍?”麻老二沉吟了半晌方道:“我娘說,連唱西河大鼓的都說了,外來的蠻子長不了,小日本也一樣,跟著他們只有死路一條;我自己哪,就算還想當國軍,這會兒也找不見他們不是?”
我知道這個理由很有說服力,但并不是他全部的心里話,于是我問:“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原因?”麻老二又沉吟了老半天,突然怒沖沖地道:“我娘看你是個人物,但我不這么看,‘光棍眼賽夾剪’,沒見著真章,我不能信你;可話又說回來,我也有難處,我現在是要錢沒錢,要槍沒槍,出去打點食吧,小日本和漢奸隊還三天兩頭來掃蕩我,傷了我不少人;至于自家弟兄嘛,當初有酒有錢,再拿義氣拘著,大家還不怎么著,可如今就不好說了,誰能保證有人不起歹心,綁了我們娘倆兒去送給小日本……”他沒再往下說,但我聽明白了,我相信他這會兒說的都是實話,同時,他的話里也包含著對我提出的條件,于是我當即允諾:“槍支彈藥的事包在我身上?!?/p>
說這話時我心里清楚得很,既然把事情應承下來,我就必須得給他們辦成,否則,不單我本人會在青滄兩縣留下壞名聲,怕是將來也會帶累著黨組織遭人疑忌——這就是諾言,大丈夫頂天立地,一口唾沫就得砸一個坑,沒有退路的。
另外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既然麻老二同意收編,我就必須得給他們立規(guī)矩,于是我嚴肅地說:“參加抗日隊伍可不是‘拉桿子’,你剛才也說過,一行有一行的規(guī)矩,我們的規(guī)矩是,叛變革命,帶槍逃跑可不行,那是死罪?!彼犃宋疫@話反倒顯出幾分歡喜模樣,說哪支隊伍都是這規(guī)矩,你放心,我手下的弟兄絕不會出大格。
我心道:是否出大格此刻還顧不上,照現在的情形看,我也只能將就著先把這支隊伍收編下來,陸續(xù)開展抗日工作,至于如何把他們改造成革命軍人,只有日后慢慢想辦法了。
雖然我們這會兒談得挺透徹,但我還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便問:“既然你早有打算跟我聯手,為什么還要綁架我太太?”他那張苦瓜臉上突然浮起一絲調皮的笑意,說:“我要不是背著老娘綁了你老婆,怎能掏出你肚子里的實話?可話又說回來,就算是我綁了你老婆,你今天說的是不是實話,咱們還得走著瞧。”聽到他這樣講,我反而感到很安心??谷找埠茫[革命也好,都是拿性命賭前程,如果他立刻就全心全意地信任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充滿了猜疑,我反倒應該擔心——真正過命的交情,只能一點一滴地慢慢交。
我昨晚酒喝多了,第二天醒來頓時感覺口中焦渴,頭疼欲裂,但剛一翻身,卻發(fā)現床邊站著個小姑娘,大眼溜睛地望著我,手里捧著個大梨。見我醒來,她將大梨往炕沿上一放說:“奶奶讓你醒了就吃?!?/p>
我倚在被褥垛上,啃著多汁的鴨梨,感覺到一絲難得的愜意。這時窗外傳來說話聲,細一聽才發(fā)現,原來是玉如正在給麻三姑宣講革命理想,講到了共產主義社會人人平等,世界大同,到時候老百姓的日子會怎樣怎樣……說實話,我對共產主義理想從來也沒動搖過,但是共產主義會吃什么喝什么,我覺得現在就猜想還有點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