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銷糧下來了。
村里自有了吃“返糧”的歷史,就是平均主義,按人頭下分。七百斤返銷糧,每人可得二斤半,又全是小麥,臨近的大年就能將就過去。這是集日,太陽一早就浮在天空,像是一個火紅的氣球在天上悠悠飄動。村野上溫暖而又舒適,滲透著懶洋洋的氣息。一早來趕集的鄉(xiāng)下人,都沿著嶺路,從瑤溝村頭走過,不時朝安靜的村落張望一眼。他們肩上大都搭著布袋,或挑著籃子,不消說,是要到鎮(zhèn)上糧店購買返銷糧的。
田湖大隊今兒統(tǒng)一發(fā)糧本。隊長罷了早飯,就去了大隊部,并通知村人今兒不出工,讓村人趕集購糧。好多伯們、叔們,都提著袋子、挎著籃子在村頭靜候,只要隊長回來,一聲招呼,就往糧店開去??墒顷犻L到半晌、到中午卻還不曾回來,人們等得心慌。村頭的勞力越聚越多,有的蹲著走石子棋,有的悶悶吸煙,有的家來了女人,就不斷張嘴叫喚。末了,就都一道去大隊找了隊長。
我挾著麻袋,和眾人一道去了。
隊長正在大隊部和支書吵架。所有的生產(chǎn)隊長都在大隊院里閑蹲靜等。支書卡腰站在大隊會計門口,指著隊長的鼻尖道:“看看吧,十八個生產(chǎn)隊長,誰像你斤斤計較!”
隊長手里提著一條麻布袋兒,脖子青筋突暴,雙腳跺得山響:“吃虧的事情不能總是我們十八隊!”
“你們吃了多少虧?”
“這樣就多扣我們?nèi)??!?
“三十斤小麥你也拾進眼?”
“媽的,三十斤小麥過年就能有五戶人家吃上白面餃子啦!”
“支部已經(jīng)這樣定了?!?
“定了也不行!除非我不再當隊長……”
“不當就算啦!”
“媽的,你以為我真的想當??!”隊長三叔把肩上口袋往腳下一摔,一步跨上去踩著,大聲地吼:“我他媽的當隊長這幾年,十八隊的社員吃不飽肚子,穿不暖身子,一村人供不起一個高中生,去年大年下七戶人沒吃上白面餃子,也沒吃上返銷糧;今年十月節(jié),全村沒一家蒸饃的。今年的返銷糧又平白比外隊少吃三百斤……三百斤呀,一人就能分上一斤半,咬咬牙,我替全村人忍了;今兒一個隊又扣掉七十斤,媽的為啥要扣我們十八隊一百斤;你說吧支書,為啥要多扣我們?nèi)铩棠?,我當隊長不能讓全村社員多吃返銷糧,反而次次都少吃,我這隊長還有他媽啥干頭!還咋樣能對起十八隊的社員們……不干啦!老子真的不干啦!”
這樣,罵完說完,隊長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不看支書,不看同行隊長,也不看我們一道擁進的社員,彎腰撿起麻袋朝肩上一搭,轉(zhuǎn)身就朝大隊部門外走。
支書青著臉:“十八隊隊長——你回來!”
隊長釘住,不回頭。
支書朝前走幾步。
“是真的撂挑不干啦?”
“只要你這樣扣我們的返銷糧……”
“返銷糧是扣定了,除非你們隊能找到討飯戶。”
不再多言,隊長跨出了大隊部。
支書的臉色由青轉(zhuǎn)白,嘴角微微地哆嗦。他沒想到我們隊長敢這樣。田湖大隊的幾十個正副小隊長還沒人對他支書這樣過。他盯著消失在門外的隊長,戳在大隊部院里半晌沒動,就仿佛栽在那里的一段枯木樁。我,我們十八隊來領(lǐng)糧的社員們,全都呆愣一陣,木然地轉(zhuǎn)過身子,提著布袋或挑著籃子,默默走出了大隊部。
事情鬧大了。
回到村里,社員們都到隊長家。靜默悄息地找地場坐下。這已是晌午飯時,太陽吊在正頂,村子里是銅黃顏色。牲畜滿街跑著找食,豬、狗都癟著肚子在門口看自家主人。隊長坐在院里的青石上,臉一直死成一塊鐵板,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門外。沿隊長目光望去,正可通過幾株桐樹望到村前那片五角麥田。麥田的青苗已經(jīng)散葉,田地里呈出半綠半黃,如同頭上的天空一樣。在那黃綠中央,坐著那條沒了主人的癡狗,它依然后腿臥地,前腿直立,抬頭仰視天空。也許它的雙目正盯著午陽;也許它盯的是無邊的天宇;也許它什么也沒看見。它那癡呆模樣,如黃綠中的一滴黑色。我站在隊長身后。我不知道隊長為什么死盯那狗不動。我很想走到五角麥田,去看清那只狗,弄明白那狗為什么總在那里盯著天空……
全村的男社員大都在隊長家陪隊長默坐,仿佛這樣能替隊長解解愁悶。這里很少有人比隊長歲數(shù)大,也少有人比隊長高輩。只有村后住的七伯,他比隊長大半歲。人們都這樣悶著,都期望七伯能首先開口勸隊長幾句。
七伯在隊長身后吸夠了煙,把凳子朝隊長邊上移移,裝一袋遞給隊長:“關(guān)東煙葉?!?
隊長沒接,也沒回頭。
七伯說:“忍為貴?!?
隊長依然盯著那狗癡呆。
“從解放到現(xiàn)在,咱瑤溝沒有黨員,沒有干部,可也沒有‘四類分子’,日月還算平穩(wěn)。想開點,一忍百了……”七伯說著,把煙袋抽回自己吸了?!坝炘蹘桩€地、斷咱幾次水,多扣咱幾百斤返銷糧……別怪支部不公平,自古就是小二做官,鄰居有福,誰讓咱十八隊不出一個人物頭?忍吧……幾十年都忍了。不定過上幾年,連科真還鬧個革委會主任或支書啥兒的,不是就該咱瑤溝人抬頭過日子了?”
村人們抬頭望著我,那眼神如黑夜瞧燈。
我有些心慌,感到肩上似乎被人用力朝下摁了一下。
隊長的目光依舊不動。遠處五角麥田的癡狗仍那個姿態(tài)凝視著天空和太陽。院落里的銅亮開始變白,透出一層錫色,愈加溫暖起來。隊長媳婦在灶房小心地說了聲飯燒中啦。村人都不接腔。這時候,五角麥田的黑狗似乎頭仰累了,就像被太陽曬軟的草葉一樣,緩緩耷拉下頭,慢慢站起,轉(zhuǎn)身徐徐朝遠處走去,步子極為細碎,仿佛久病一般無力。
隊長一直盯著那狗,到那狗在日光中融融化為光色,消失在錫亮的陽光里,才眨了一下眼睛,用牙齒刮刮風干的嘴唇,極深情地望著我,像剛才望著麥田的癡狗一樣。過了一刻,他又把目光移到七伯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