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輝煌獄門(11)

閻連科文集: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閻連科


年過了,正月十五也過了,雪雖然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飄落,人卻開始了曠日持久地勞作。所謂勞作,卻又不是日常田野的耕種,而是那個特殊時代的人與天的抗衡。今天走在這血色境界里的黃黃,那時就站在深紅色的新土里,眼看人們把山坡的熟土翻卷過來,整出平整的生地。這種事情發(fā)生在張家營子時,別的村莊早已熱火朝天,把活兒干得很是炙身熾熱。政府部門再而三的號召勒令,迫使張家營召開了包括知青在內(nèi)的群眾大會,分配了在當時鄉(xiāng)土社會,十二分盛行的政治任務(wù)?,F(xiàn)在說來,實則無非歷史一笑而已。而那個時期,那件事情卻板了分外嚴肅的面孔:

一個月內(nèi),每人完成半畝梯田工程。

當然,知青們所謂的扎根農(nóng)村,大都算做口號罷了??傻搅诉@個時候,是否完成半畝梯田,卻成了返城的一個條件。因此,事情便發(fā)生了改天換地的變化。

大約那要算一段刻骨銘心的歲月。知青點忽然沸騰起來,床上床下,屋里屋外,到處彌漫了劍拔弩張的煙氣,連彼此間的閑言碎語,都突然少了許多。想不到到了這個緊要時刻,這些自小在省城嬌養(yǎng)大的學生,也忽然成了地道的鄉(xiāng)村農(nóng)民,起早貪黑地拼死拼活,恨不得一天一夜,就修造萬畝良頃。通過鄉(xiāng)村最為古老的抓鬮形式,梅的任務(wù)抓到了梁子西面,而狐貍抓到了梁子東面。另幾名知青,抓在另條梁上,和村里的大片梯田工程毗鄰左右。過完正月十五,雪就下得無休無止,漫山遍野的寒氣,是一種菜青的顏色。被北風吹得撒遍山坡。端一碗開水,未及入口,便不再燙嘴,若再遲喝一步,結(jié)成冰塊的事,決然不是城里人坐在屋里聽到的駭嚇。在梁西坡地上,除了正迎著北風外,那塊紅土倒顯松軟,挖起來也不是十分費力。處于一種必敗無疑、而又時懷僥幸的心理,梅是憋足了一口氣兒,同別的知青一樣,丟掉飯碗,就慌忙扛上家什,到那塊紅土地上去。因為還有一道傳聞,據(jù)說女知青和女知青才是一個尺度,彼此突出者,也許能得到機動的返城指標。這樣沒黑沒白的勞作,張家營人是命運所使,終年如此??芍鄠儺吘共粴w為鄉(xiāng)土社會的農(nóng)民,不出三日,都已疲憊不堪。如果大家都一同繳械休工,以示對命運的抗議,也許會有另外的結(jié)局。可他們卻拖著身子,硬撐著干了下去。一見一、一看一的結(jié)果,使他們終于把自己的命運,押寶于這沒命的勞作之上。第四天的下午,雪似乎要停,緩緩的雪花,似飄未飄地在山坡上旋轉(zhuǎn),浩浩漫漫的白色,將世界凝成一個白點。在這個白點上,梅翻過的土地,呈出血的顏色,紅土上一脈脈地溫的白線,如同土地極細的脈管。黃黃在那還有一絲暖氣的新土上站著,嗅著蒸汽一樣的土地的氣息,看見張老師走了過來,它便歡蹦亂跳過去。他扛了镢頭、鐵锨,過來立在梅修好的紅土梯田上,黃黃圍著他的腿不停地親昵。

梅說:“你去哪兒?”

他說:“來幫你干會兒?!?

她說:“你們家分的完了?”

他說:“我們完不成了罰工,你們多修了就能返城。”

她說:“這樣不好。”

他說:“沒有啥兒不好?!?

從這一天起,張老師開始兩條山梁上來回,半天在自家的田里干活,半天在梅的田里干活。其間不斷有村人從田頭路過,漸漸對此也習以常事。出于一種對知青返城的擔憂,偶爾也有收工早的村人,來梅的田里出些氣力,或到別的知青田里干上一陣。可單獨他們時候,便合作得非常舒適默契,張老師在前面用镢刨著,梅一锨一锨將黃土翻到梯田壩上,有時候半天不語,有時候又有說不盡的話題。然說到返城,張老師忽然有了靈機,說梅子,你把狐貍叫來一塊兒干,月底算一個人的梯田,這樣保準修得最多,可以有一個先返城里。梅站在那兒,略微思索,拍了一下手,就翻過梁子去了。那時候黃黃也跟著。黃黃聽到了他們的全部說話,至今那幾句對話,還在黃黃的頭腦流動,像腳下汩汩的溪水,叮當著敲打它的腦殼,使它的腦里成一片紅漿漿的湖水一樣的田地。梅去了一歇,慢慢地走了回來,踏上她翻過的紅漿一樣的土上,便軟軟地坐了下來。她說:“天元,狐貍不干。狐貍說兩個人合在一塊兒,將來讓誰返城?”

張老師直腰擦了一把汗水。

“那你讓他先走?!?

梅說:“他說他過意不去?!?

他說:“那狐貍就讓你先走?!?

梅說:“狐貍說機會難得,他不要命了,他有把握先走?!?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