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革命者的思念(1)

閻連科文集:堅硬如水 作者:閻連科


嘗了蜜就知道紅薯不甜了,它失去了先前沒見過蜜時的味道了。紅薯就是紅薯,紅薯永遠不是蜜。

我知道她叫夏紅梅,是老鎮(zhèn)長程天民家的兒媳婦,娘家是縣城東關人。她男人叫程慶東,初中和我是同學,后來我到縣城讀高中,他到地區(qū)師范讀了書。再后來,我當兵到軍營保家衛(wèi)國了,他就畢業(yè)回到程崗鎮(zhèn)做中學老師了。我們革命和反革命的人生從此分道揚鑣了。

這些資料是我在我娘那兒知道的。我去程家崗上看了娘。那崗上原有的十幾戶人家搬到崗下后,有幾間草房欲倒未倒,還堅韌不拔的立在那,有幾個老人這樣那樣的原因都還依舊住在那。我到我家的老宅時,我那頭發(fā)花白的母親正在剝著玉蜀黍穗兒喂雞子,看見我她手里的玉蜀黍穗兒掉在地上了,忙慌慌地朝我走幾步,扶著一棵樹打量我時她的眼上掛了淚。

我說:“娘,我來接你回家的。”

我娘朝我搖了一下頭。

我說:“程桂枝要敢對你不好,我就休了她。”

我娘厲眼盯著我。

我說:“我是黨員,我要革命,以后他程天青這個支書也得聽我的?!?/p>

我娘就驚恐不解地審視我,好像他的孩娃有了神經(jīng)病。革命在沒有成功以前,自然都要遭到不解和非議,這是歷史已經(jīng)證明過的經(jīng)驗和教訓。我不再和我娘說啥兒。我娘也有落后和愚昧的一方面。

和我娘坐在老宅的院門口,在落日中望著程崗鎮(zhèn)的全景和風貌。從十三里河那邊開挖來的大渠筆直如筷,流水四季鳴響,從鎮(zhèn)后的崗下流過去,像一條永遠不彎的綢帶繃在山脈下。這當兒,我把目光在水面盯一陣,使眼如洗了一般,待到心明眼亮時,再把目光送到程寺的前節(jié)大院里,我就看見了紅梅的那個鋁飯盒在門框碰掉的紅漆還在腳踏石上閃著光。

我說:“她叫啥兒呀?”

老人說:“她叫夏紅梅?!?/p>

我說:“哪里人?”

老人說:“城里人哩,娘家是城關那兒的?!?/p>

我想了一會,像是問,又像是自語說:“咋會嫁到程崗呢?城里人咋就會嫁到這偏僻的小鎮(zhèn)呢?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憑她的長相嫁到九都市里才合適?!?/p>

老人看看我。老人像看出我的心思樣,解謎開結地慢慢說,她還能咋樣呢,程崗也是鎮(zhèn)子呀,每月逢五是集日,從四鄉(xiāng)來趕集的也是人山人海哩,并不比她們城關那兒的集日人少哩。再一說,人家慶東是在地區(qū)念過大學哩,當先生,拿工資,爹又是鎮(zhèn)長。人家爹在城關鎮(zhèn)當鎮(zhèn)長時,她爹在哪兒?她爹在城關鎮(zhèn)里掃院子、燒開水,是侍奉鎮(zhèn)長的人,她咋會不嫁到程崗鎮(zhèn)?她咋會不嫁給慶東那娃呢?

革命就是這樣,沒有奉獻,就沒有基礎;沒有犧牲,就沒有成功。她嫁過來那年還不足二十歲,人細白水嫩,是這方圓百里的一枝花。說話大方,做事利落,一天能織出一件城里人穿的洋式毛衣來,要是村里有一堆姑娘媳婦在街上圍著她,央求幾句,她就會給大伙兒唱城里人才唱的歌曲兒,就會跳她在學校學的洋舞兒。就是這樣,簡單得如豆子遇水要發(fā)芽,枯木逢春要開花,她的欲望和旺盛的虛榮支配了她的人生和命運,也導致了她和我一生命運的輝煌和悲哀。其實是悲壯。

娘說可惜她得了革命狂魔癥。病犯不僅不給老鎮(zhèn)長燒飯、洗衣裳,還把鎮(zhèn)長用過的碗筷到處扔。說老鎮(zhèn)長是被她氣到寺廟里去住的。說前些天她丟下娃兒、男人就走了,回城里娘家住了幾天,回來就說她沒回娘家,說她去北京見了毛主席,說毛主席還和她握了手。北京在哪兒?娘問我,卻又自己答了說,北京在北邊,千里萬里呢,她能走到嗎?再一說,毛主席是啥喲?那是皇上哩,她能見得到嗎?能和他握手嗎?說她回到鎮(zhèn)上見誰都伸出手來讓人家看,說毛主席握的就是那只手。這樣她那只手就不拿筷子了,不沾水洗手了,說毛主席手上的熱氣都還在她的手上哩。你說她不是有了魔病嗎?娘問我說,她是不是成了瘋子呀?說鎮(zhèn)長讓程天青去請了老中醫(yī),用三個小伙把她按在床鋪上,中醫(yī)在她頭上、手上扎了二十多根銀針,讓她哆哆嗦嗦抖了大半天,然后針一拔,她就不魔了,不再神經(jīng)了,該做飯時做飯,該喂豬時喂豬,該去廟里給她公爹送飯就去送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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