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林在大操場邊上立住腳,轉過身,瞇著眼,看一會兒給養(yǎng)員,說:
“給養(yǎng)員,再碰見王慧時告訴她,說我趙林謝謝她。有空讓她到咱們連隊玩?!?
王慧是再也沒有到過三連來。給養(yǎng)員也再沒有在街上碰到過她。這期間,趙林的連隊在師軍事比賽中獲總分第二名,營里又缺一個副營長,團長已經跟他談話說,讓他準備到營里當營副,快點把老婆、孩子的隨軍手續(xù)辦一下,正趕上女兒七歲讀書時,就到城里去念書。說到底,城里的教學質量要比農村高得多。他也已經把這喜訊寫信告訴家里了,讓老婆收拾一下家當,只要他副營的命令書一下,他就回去接她們娘兒倆。
可是,那副營長的命令下了之后,名字不是他,而是一個叫劉雙棋的人。后來他知道,那個只下提升命令,人不到位工作的劉雙棋,是師作訓科最年輕、職務上升最快的參謀,其父親是軍里的副軍長。
趙林什么也沒說,只讓新調來走馬上任的指導員高保新陪著自己喝了一瓶酒,仍然是酩酊大醉,酒醒時,高保新說:“老趙,你醉得像是一頭挨了宰刀的豬。躺在床上哭哭啼啼,罵著說:‘農民、農民——下輩子脫生成豬成狗我都不托生成人當農民!’”指導員說:“趙林,你酒醉了大罵農民有啥兒意思嗎!”趙林說:“我真這樣了?”指導員說:“我差一點給你錄了音?!壁w林也就有些安慰了,畢竟酒醉沒有再念叨那個人,那個已為人妻的王小慧。他似乎已經徹底把她忘記了,連醉后哭訴衷腸時,也沒有再提王小慧的名。
一切都已徹底過去,他一心想的就是再提一職把老婆和女兒隨軍接過來。
可是,三日之前,王慧突然出現了。她像一陣風樣重又刮過來,仍然騎著那個上豎有“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的木牌擁軍車,仍然送來一筐排骨和幾十斤的新鮮蔬菜。那一天,他也仍然是帶著連隊在操場搞訓練,走隊列。上一任的給養(yǎng)員退伍回家了,新任給養(yǎng)員是第一次接觸王小慧,第一次遇到地方來送擁軍排骨肉,他便慌慌忙忙地跑到操場上。匯報說連長哪,咋辦呢?我三天沒去他們那買菜他們就送來一筐排骨,二十斤青椒,三十五斤青菜和扁豆。
連長說:“退回去,那是回扣?!?
給養(yǎng)員說:“人家說非要見你哩?!?
連長說:“誰?”
給養(yǎng)員說:“是女的,叫王慧。”
連長說:“你先回去把排骨和青菜收下來,抓緊讓炊事班長把排骨整一整,今天中午連隊吃排骨。再告訴送排骨的人別著急,我把這個課目訓完立馬就回去?!?
趙林是在給養(yǎng)員前腳未到連隊,他后腳就跟進連隊的。在炊事班的門口,他看見王慧和幾個炊事兵一道站在那兒,日光把她的臉照成淺黃色。她瘦了,頭發(fā)也短了,人似乎比先前老了幾歲,看上去反倒成熟了,動人了。她上身依舊穿著蔬菜公司的藍布工作服,下身仍然穿著那條發(fā)白的牛仔褲,腳上穿了一雙跟兒不高的平絨黑布鞋,整個人兒,樸素,小巧,憔悴,如同生過一場大病樣,只是見了他,叫了一聲趙連長,臉上掛的那種裝出來的笑,還如先前她每次來時必說的軍民一家親那客套的表情。趙林便批評炊事員們?yōu)樯恫话淹趸圩屵M會議室里坐下來,為啥不給人家倒上水,連一點禮貌都不懂。
王慧忙不迭說:“趙連長,你知道我不用公用杯子喝水的?!?
趙林說:“那到我屋里用我的杯子吧。”
到了那間一張床、一張桌、一把椅子的宿舍里,趙林把椅子端給她,回身取過杯子洗一遍,再洗一遍,彎腰倒水時,王慧卻如上次踏進他屋里一樣在門后邊,瞟著墻上那鏡框,她說,“趙連長,不用忙,我不渴?!?
他說:“你坐嘛,喝一點兒?!?
她便坐下來,把目光落在桌前墻上掛滿了的連隊實力報表和各種槍支武器登記的表格上。
她說:“我又回蔬菜公司上班了。”
他把那杯水遞到她手里:
“真的?”
她看了看水上漂的茶葉問:
“這不是新茶吧?”
他臉上浮一層不好意思道:
“全連一百多號人,沒一個來自茶鄉(xiāng)的?!?
她說:
“下次我來給你帶些好茶葉?!?
他問:
“你有?”
她半冷半熱望著他:
“你忘了?我是局長家的兒媳婦?!?
他知道她在譏嘲他,說:
“咋又回到蔬菜公司呢?”
她把茶杯放到桌子邊,又回來坐到凳子上:
“今天來就是問你一句話:你讓我離婚不離婚?”
他怔著:
“你說啥?”
她說:
“我想離婚呢?!?
他說:
“你結婚還不到一年呀?!?
她說:
“可我想離婚?!?
他說:
“為啥?”
她說:
“不為啥。就因為我男人結過一次婚,可他先前沒有和我提過這件事,還因為……比來比去,他哪都不如你。我離婚是因為他,也有一半為了你?!?
他嚇得朝后退半步,把身子靠在桌子上:
“王慧,你千萬別胡扯,這是部隊,可不是你們地方上,不是城市里?!?
她從凳上站起來,說:
“是我自己想離的——行了吧?可我想知道你對我離啥看法?!?
他說:
“沒看法。你離與不離都與我沒關系?!?
她說:
“那就是不讓離。”
他說:
“真的。離與不離都與我沒關系?!?
她說:
“有關系,實話說,我完全是因為你才想離婚的?!比缤€氣一樣,她甩出這句話,就從他屋里出來了。出來了,反倒一臉平靜,如同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如同果真到屋里喝了一杯水,不渴了,就該出門返回了。
她竟然有些成熟了,他想她因為結婚,一下子變得成熟了,是一個成熟的人家的少婦了。
趙林沒有出門送王慧,很長時間呆在屋里都如一段木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