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于商朝的政治組織,所知甚少,所以無法拿商、周兩朝的政治組織作詳細(xì)的比較。但其間有一重大的差異點是可以確知的。商朝創(chuàng)建之初并沒有把王子分封于外,以建立諸侯國。商朝王位的繼承,是以兄終弟及(不分嫡庶)為原則的。但到了無弟可傳的時候,并不是由所有的伯叔兄弟以次繼承(由末弟諸子抑或由其先兄諸子以次繼承亦無一定)。在這種情形之下,第二世以后的王子總有許多不得為王的。這些不得為王的王子是否有的被封在外建國?這問題無法確答。但周朝的舊國當(dāng)中,從沒聽說是商朝后裔的。而唯一奉殷祀的宋國,卻是周人所建??芍踝臃址獾氖略谏坛舨皇墙^無,亦稀有。但在周朝,則不然了,王位是以嫡長子繼承的;王的庶子,除在少數(shù)例外的情形之下(如王后無出,或嫡長子前死),都沒有為王的資格;所以文王、武王的庶子都受封建國,其后周王的庶子在可能的限度內(nèi)也都或被封在畿外建國,或被封在畿內(nèi)立家。這商、周間的一大差異有兩種重大的結(jié)果。第一,因為王族的向外分封,周朝王族的地盤,比之商朝大大的擴(kuò)張了。王室的勢力,至少在開國初年大大的加強(qiáng)了;同時王的地位也大大的提高了。周王正式的名號是" 天王" ,通俗的稱號是" 天子" ,那就是說,上帝在人間的代表。第二,王族的向外分封也就是周人的向外移殖;這促進(jìn)民族間的同化,也就助成" 諸夏" 范圍的拓展。
嫡長繼承制把王庶子的后裔逐漸推向社會的下層去,而助成平民(即所謂庶人)地位的提高。周王的庶子也許就都有機(jī)會去做畿外的諸侯或畿內(nèi)的小封君;他的庶子的庶子也許還都有機(jī)會做畿內(nèi)的封君;但他的庶子的庶子的庶子則不必然了。越往下去,他的后裔胙土受封的機(jī)會越少,而終有儕于平民的。所以至遲在前七世紀(jì)的末年畿內(nèi)原邑的人民,便會以" 夫誰非王之姻親" 自夸。隨著貴族后裔的投入到平民階級里,本來貴族所專有的教育和知識也漸漸滲入民間。
周朝諸侯和大夫的傳世也是用嫡長繼承制(以現(xiàn)在所知諸侯位之傳襲曾不依此例者有吳、越、秦、楚。楚初行少子承襲制,至前六三○年以后,始改用嫡長承襲制;秦行兄終弟及制至前六二○年以后始改用嫡長承襲制;吳亡于前四七三年,其前半世紀(jì)還行兄終弟及制)。在嫡長繼承制下,卿大夫的親屬的貴族地位最難長久維持。大夫的諸兒子當(dāng)中只有一個繼承他的爵位,其余的也許有一個被立為" 貳宗" 或" 側(cè)室" ,也許有一兩個被國君賞拔而成為大夫;但就久遠(yuǎn)而論,這兩種機(jī)會是不多的。一個" 多男子" 的大夫總有些兒子得不到封邑,他的孫曾更不用說了。這些卿大夫的旁支后裔當(dāng)中,和氏室的嫡系稍親的多半做了氏室的官吏或武士,疏遠(yuǎn)的就做它屬下的庶民。故一個大夫和他私家的僚屬戰(zhàn)士,每每構(gòu)成一大家族:他出征的時候領(lǐng)著同族出征,他作亂的時候領(lǐng)著整族作亂,他和另一個大夫作對就是兩族作對,他出走的時候,或者領(lǐng)著整族出走,他失敗的時候或者累得整族被滅。
氏室屬下的庶民也許就是氏室的宗族,否則也是集族而居的。氏室上面的一層是國君和同姓卿大夫構(gòu)成的大家族,更上的一層是周王和同姓諸侯構(gòu)成的大家族。其天子和異姓諸侯間,或異姓諸侯彼此間,則多半有姻戚關(guān)系。這整個封建帝國的組織大體上是以家族為經(jīng),家族為緯的。
因此這個大帝國的命運也就和一個累世同居的大家庭差不多。設(shè)想一個精明強(qiáng)干的始祖督率著幾個少子,在艱苦中協(xié)力治產(chǎn),造成一個富足而親熱的,人人羨慕的家庭。等到這些兒子各各娶妻生子之后,他們對于父母,和他們彼此間,就難免形跡稍為疏隔。到了第三代,祖孫叔侄或堂兄弟之間,就會有背后的閑話。
家口愈增加,良莠愈不齊。到了第四五代,這大家庭的分子間就會有愁怨、有爭奪、有傾軋,他們也許拌起嘴,打起架甚至鬧起官司來。至遲在東周的初期,整個帝國里已有與此相類似的情形,充滿了這時代的歷史的是王室和諸侯間的沖突,諸侯彼此間的沖突,公室和氏室間的沖突,氏室彼此間的沖突。但親者不失其為親,宗族或姻戚間的鬩爭,總?cè)菀渍{(diào)停,總留點余地。例如前七○五年,周桓王帶兵去打鄭國,打個大敗,并且被射中了肩膊。有人勸鄭莊公正好乘勝追上去,莊公不答應(yīng),夜間卻派一位大員去慰勞恒王,并且探問傷狀。又例如前六三四年,齊君帶兵侵入魯境。魯君知道不敵,只得派人去犒師,并叫使者預(yù)備好一番辭令,希望把齊師說退。齊君見了魯使問道:魯人怕嗎?答道:小百姓怕了,但上頭的人卻不怕。問:你們家里空空的,田野上沒一根青草,憑什么不怕?魯使答道:
憑著先王的命令。隨后他追溯從前魯國的始祖周公,和齊國的始祖姜太公怎樣同心協(xié)力,輔助成王,成王怎樣感謝他們,給他們立過" 世世子孫無相害" 的盟誓;后來齊桓公怎樣復(fù)修舊職,糾合諸侯,給他們排解紛爭,拯救災(zāi)難。最后魯使作大意如下的陳說:您即位的時候,諸侯都盼望您繼續(xù)桓公的事業(yè),敝國所以不敢設(shè)防,以為難道您繼桓公的位才九年,就會改變他的政策嗎?這樣怎對得住令先君?我們相信您一定不會的,靠著這一點,我們所以不怕。齊君聽了這番話,便命退兵。又例如前五五四年,晉師侵齊,半路聽說齊侯死了,便退還。這種顧念舊情、不為已甚的心理加上畏懼名分、雖干犯而不敢過度干犯的矛盾心理,使得周室東遷后三百年間的中國尚不致成為弱肉強(qiáng)食的世界;這兩種心理是春秋時代之所以異于后來戰(zhàn)國時代的地方。不錯,在春秋時代滅國在六十以上;但其中大部分是以夷滅夏,和以夏滅夷;諸夏國相滅只占極少數(shù),姬姓國相滅的例尤少。
而這少數(shù)的例中,晉國做侵略者的占去大半。再看列國的內(nèi)部;大夫固然有時逐君弒君,卻還要找一個比較合法的繼承者來做傀儡。許多國的君主的權(quán)柄固然是永遠(yuǎn)落在強(qiáng)大的氏室,但以非公室至親的大夫而篡奪或僭登君位的事,在前四○三年晉國的韓、趙、魏三家稱侯以前,尚未有所聞。故此我們把這一年作為本章所述的時代的下限。
宗族和姻戚的情誼經(jīng)過的世代愈多,便愈疏淡,君臣上下的名分,最初靠權(quán)力造成,名分背后的權(quán)力一消失,名分便成了紙老虎,必被戳穿,它的窟窿愈多,則威嚴(yán)愈減。光靠親族的情誼和君臣的名分去維持的組織必不能長久。何況姬周帝國之外本來就有不受這兩種鏈索拘束的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