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在也不是危言聳聽,當時中國正面臨被瓜分的局面。所以他的譯本一出,就在學界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魯迅在《朝花夕拾·瑣記》里生動地記述了他初讀《天演論》是情景:
看新書的風氣便流行起來,我也知道了中國有一部書叫《天演論》。星期日跑到城南去買了來,白紙石印的一厚本,價五百文正。翻開一看,是寫得很好的字,開首便道:
“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幾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徹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鮮,一口氣讀下去,“物競”“天擇”也出來了,蘇格拉第、柏拉圖也出來了,斯多噶也出來了。
雖然嚴復這種任意更改原文的譯法不可取,但在當時譯書少而形勢需要的情況下,總是很難得的。嚴復本是一個古文家,對《史記》、《漢書》等佩服得五體投地,刻意模仿。當翻譯時,也就自然而然地用上這種筆調。桐城派作家吳汝綸對嚴復的譯文恭維得了不得,給書作序,說原書不見得怎么好,但經(jīng)過嚴復用上好的古文譯出來,簡直可以同先秦諸子的文章媲美了。
魯迅當時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說,只覺得譯筆確實是好,讀起來瑯瑯上口。他有空就拿過來看,反復研讀,以至于多年后他還能背誦其中的一些篇章。
進化論對魯迅的最大影響是思想方面的。進化論被稱作19世紀自然科學的重大發(fā)現(xiàn)之一,論證了人類是由猿人逐步發(fā)展進化而來,打破了一貫流行的上帝造人的神話,把人類還原到自然的狀態(tài),要人們認清自然變化的規(guī)律,自強不息,從內心生發(fā)出向上的力量,從而使人類一步步地走向完善。進化論剛發(fā)表時,也受到了頑固勢力的堅決反對,就像幾個世紀以前宗教界反對哥白尼的日心說一樣。
但也有些人將這種自然科學的學說運用到社會、國家的范圍內。這是很容易就會發(fā)生的聯(lián)想。既然人與人之間存在著競爭,優(yōu)勝劣汰,那么,國家與國家之間也應該遵循同樣的規(guī)則。弱國要發(fā)憤圖強,而強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用所謂叢林規(guī)則侵奪弱國的利益。
魯迅因為特別關心這種頗有影響的學說,后來又買了日本加藤弘之的《物競論》,想做更深入的研究。加藤弘之是日本貴族院議員,以研究德國問題知名。他在日本大力宣傳進化論思想,但他所說的進化論,其著眼點在競爭,尤其是國家間的競爭上。他主張國家對于個人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實際上最后發(fā)展成“國家主義”。
進化論是魯迅認識世界之初接觸到的一種世界觀,對他的一生產生巨大影響。在魯迅的有生之年,中國一直沒有擺脫國家分裂、外敵入侵的厄運,所以他一生的各個階段都運用進化論這個武器,激勵、催促甚至詛咒中國人,從萎靡不振的狀態(tài)下驚醒。在他的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中他通過狂人之口,向吃人社會的成員們宣講進化論的道理:
大哥,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后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遠。
由于嚴復的譯文的影響,從此魯迅逢有他的翻譯作品出版,就趕快買來看。這樣陸續(xù)地看了甄克思的《社會通論》、斯賓塞的《群學肄言》、孟德斯鳩的《法意》和《穆勒名學》等等,雖然有些邏輯學的文章當時還看不懂。
礦路學堂沒有生理學這門課,但魯迅課外看到了從日本翻譯過來的木版印制的《全體新論》和《化學衛(wèi)生論》等醫(yī)學著作。這兩部書屬于所謂“蘭學”(日本人對西醫(yī)的稱呼,他們從荷蘭入侵者那里接觸到這門學問),是魯迅初次看到的有關西醫(yī)的書籍。他想起幾年前給父親請醫(yī)生的經(jīng)歷來,那幾個醫(yī)生的高深莫測的議論,與這書上的道理有太大的差別。他從這時開始覺悟,原來中醫(yī)不過是有意或無意的騙子!日本明治維新,按照這些書上所說,就是從學習西方醫(yī)學開的頭。那么,中國何不也來學學西醫(yī)呢?后來,當他到日本留學,選擇學科時,他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醫(yī)學,大概是這時種下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