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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講 孔子(9)

諸子十六講 作者:陳柱


至于春秋“三世”,則不可與此并論。其說興于漢代,而董仲舒(前179~前104)及何休(129~182)為其代表。董氏“三統(tǒng)”、“五行”之為陰陽家言,顯而易曉,無待深辨。何休三世之說,經(jīng)近世公羊家之推演,則較為復雜。何氏謂孔子“于所傳聞之世,見治起于衰亂之中”,“于所聞之世,見治升平”,“至所見之世,著治太平”。清康有為乃以春秋之升平當“禮運”之小康,而謂家天下者莫如文王,以文明勝野蠻,撥亂升平之君主也。公天下者莫如“堯舜,選賢能以禪讓,太平大同之民主也?!笨凳嫌种^“孟子之義由子游子思而傳自孔子?!比幻褓F君輕乃“孔子升平之說耳。孔子尚有太平之道,群龍無首,以為天下至治并君而無之,豈止輕哉?”是又以無政府為太平大同,而“堯舜其猶病諸”,勢不得不降為小康升平矣??凳蠌屯茝V其說,謂“一世之中有三世,故可推為九世,又可推為八十一世,以至于無窮。”孔子既立“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非常異義可怪之論”,而又“通三統(tǒng)”、 “張三世”,以為無量世修正憲法之備。故自康氏視之,吾人述孔子之政治思想,不本之《公羊春秋》,而認其與封建天下有密切之關系,誠不免有輕蔑圣人之嫌矣。

吾人欲明公羊家言三世之不足信,可于何休之自相矛盾一端見之,何氏于定公六年謂“春秋定哀之間文致太平,欲見王者之治定,無所復為譏,唯有二名,故譏之?!笔獠恢昂醮苏吆问嫌诙ü暌阎^《春秋》譏“定公有王無正月,不務公室,喪失國寶”;又謂“定公喜于得位,而不念父黜逐之恥”矣。后乎此者何氏于哀公七年謂《春秋》譏魯國“侮奪邾婁無已,復入獲之”,于哀公十二年又譏“哀公外慕強吳,空盡國儲”矣。凡此所譏,其重要皆遠過二名。而謂二名以外,無所復譏,其誰能置信。又如《公羊傳》稱“定哀多微辭”,董仲舒解之,謂世愈近則言愈謹,為安身之義。何氏亦謂“孔子畏時君,上以諱尊隆恩,下以辟害容身?!比粍t《春秋》定哀之筆削大義為“文致太平”乎?抑“邦無道,危行言遜乎”?此又矛盾之說也。以今人之眼光觀之,公羊家之稱“微言”,跡近欺人,其言太平則意在阿世,故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公羊傳》謂孔子泣涕,曰:“吾道窮矣?!?/p>

何休乃大放厥辭,謂夫子素按圖錄,知庶姓劉季當代周。見薪采者獲麟,知為其出。何者,麟者木精,薪采者庶人燃火之意。此赤帝將代周居其位,故麟為薪采者所執(zhí)。西狩獲之者,從東方王于西也。東卯,西金象也。言獲者,兵戈文也。言“漢姓卯金刀,以兵得天下?!薄豆騻鳌氛摗洞呵铩分迹凇皳軄y世,反諸正?!焙涡菽酥^血書化白,為<演孔圖》“中有作圖制法之狀。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時變,卻觀未來,豫知無窮。知漢當繼大亂之后,故作撥亂之法以授之?!庇谑强鬃踊癁檠溃洞呵铩芳?yōu)闈h作。如止匕論學,誠不如無書矣。何休之說既破,則康有為輩更勿庸置議。蓋舍舊籍之明文,立微言以騁臆說,則牽強附會,盡可成章,謂孔子為?;庶h、革命黨、虛無黨,均無不可,惟不足以為謹嚴之學術而已。

孟子謂“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莊子稱“《春秋》以道名分”,是皆以《春秋》為孔子“正名”思想之所寄托,最能得其實情。蓋孔子欲因魯史之文,以存周禮,抑僭侈。故諸侯已稱王公而《春秋》書其本爵,周室早巳衰微,而經(jīng)文致其尊敬。他如臣子弒君,大夫擅國,亦皆明著貶辭。凡此“道名分”之義,《左傳》尚少發(fā)明,《公羊》《榖梁》則言之至晰。而《羊公傳》于尊周之旨,反復申詳,尤與孔子“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之言相表里。如桓公五年經(jīng)書“秋,蔡人衛(wèi)人陳人從王伐鄭?!保ㄗ羰稀穬H記其事。

《榖梁》謂為周諱伐同姓之國?!豆颉穭t日“其言從王伐鄭何。從王,正也。”又如成公元年,經(jīng)書“秋,王師敗績于貿(mào)戎?!保ㄗ羰稀返谟浧涫?,《榖梁》謂不言戰(zhàn),莫之敢敵也?!豆颉芬嘀^“王者無敵,莫敢當也?!庇秩缯压杲?jīng)書“蔡侯盧歸于蔡,陳侯吳歸于陳?!?(佐傳》謂“禮也?!?/p>

《榖梁》謂“不與楚滅也?!薄豆颉穭t謂“此皆滅國也。其言歸何。不與諸侯專封也。”此外如隱公元年之著“大一統(tǒng)”,“王者無外”,昭公二十三年之“著有天子”。此皆于封建政治衰亂之后,欲以正名之書法,維持周禮之形式。 “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日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吾人若屏除成見,就《:公羊傳》之本文以觀之,則可知《春秋》之大義,亦孔子“愛禮”主張之一種表現(xiàn),而一切“非常異義可怪之論”,既不見于“三傳”,尤非經(jīng)文所有,殆悉出于漢人之依托杜撰耳。抑又有進者,孔子成《春秋》.欲正名以矯實,非于王綱解紐之事實視若無睹,或予以否認??鬃哟芏Y之不能盡復于一旦,故每求其次,凡對封建制度有利之行為,雖不合于最高標準,亦加以相對之許可。于是諸侯稱霸,大夫執(zhí)國,亦得蒙“實與”之辭。如僖公二年經(jīng)書“春王正月,城楚丘?!薄豆颉方庵眨骸瓣聻椴谎曰腹侵2慌c諸侯專封也。曷為不與,實與而文不與。文曷為不與,諸侯之義不得專封?!淙諏嵟c之何?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天下諸侯有相滅亡者,力能救之,則救之可也?!庇秩缧荒杲?jīng)書“冬十月楚人殺陳夏徵舒?!?《公羊》日:“其稱人何?貶。曷為貶?不與外討也?!聻椴慌c。實與而文不與。文曷為不與。諸侯之義不得專討也?!淙諏嵟c之何?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天下諸侯有為無道者,臣弒君,子弒父,力能討之則討之可也?!薄豆颉匪l(fā)明之意與《論語》孔子稱許桓公請討陳恒之言若合符節(jié)??涤袨檎J《春秋》得孔學之全豹,《淪語》則只見其一斑。自吾人視之,《論語》遍及仁恕忠信,禮樂政刑諸要義,《春秋》則僅闡發(fā)正名之一端。孰偏孰全,豈待深察??凳洗苏f蓋適與事實相反背。故從彼之說則揚大同,抑小康,擁《公羊春秋》以攻群經(jīng)諸傳,持微言異義以壓古籍明文。取吾人之解釋,則孔子之道一貫,群書之義可通,所必廢者董何之曲學,康氏之托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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