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炳麟稱“孔子于中國為保民開化之宗”,其論至當。章氏以為“周官所定鄉(xiāng)學,事盡六藝。然大禮猶不下庶人。當時政典,掌在天府,其事跡略具于詩書。師氏以教國子,而齊民不與焉。是故編戶小氓,欲觀舊事,則固閉而無所從受。故傳稱宦學事師,宦于大夫。明不為貴臣仆隸,則無由識其余緒。自孔子觀書柱下,述而不作,刪定六書,布之民間,然后人知典常,家識圖史。”又謂“春秋以往,官多世卿。其自漁釣飯牛而興者乃適遇王伯之君,乘時間起。平世絕矣。斯豈草野之無賢才。由其不習政書,致遠恐泥,不足與世卿競爽。其一二登用者率不過技藝之官,草隸之事也。自孔子布文籍,又養(yǎng)徒三千,與之馳騁七十二國。辨其人民,知其土訓,識其政宜。門人余裔,起而干摩,與執(zhí)政爭明。哲人既萎,曾未百年,六國興而世卿廢。
民茍懷術(shù),皆有卿相之資。由是階級蕩平,寒素上遂。至于今不廢?!笨鬃又暙I,此殆為最扼要之說明。
故就孔子之行事論,其最大之成就為根據(jù)舊聞,樹立一士君子仕進致用之學術(shù),復(fù)以此學術(shù)授之平民,而培養(yǎng)一以知識德能為主之新統(tǒng)治階級。然其所以能如此者,雖由其本人之敏求天縱,半亦由時代之影響。茍非時機成熟,雖有至理名言,其誰能領(lǐng)悟而接受??鬃由隰斚骞辏溆诎Ч?,正當春秋之末葉,由封建天下轉(zhuǎn)入專制天下過渡時代之初期。周禮已廢而未泯,階級方壞而猶著??鬃由硎芘f社會之熏陶,又于舊制度中發(fā)現(xiàn)新意義,即欲以其所發(fā)現(xiàn)者為改善及復(fù)興舊秩序之具。然當時之公族世卿既未必能用其言,遂傳其術(shù)于平民,使其學成者出仕公卿,取得致用之機會。當時必有平民之子弟欲自拔于畎畝市井之中而未得其途者,得孔子之施教,自踴躍以赴之。故孑L子學術(shù)之主要內(nèi)容為政理與治術(shù)。其行道之方法為教學,其目的則為從政。其學術(shù)大體取材于舊貴族之典常圖史,其設(shè)教之對象則大致為貧賤之子弟。章氏所稱仲尼蕩平階級之作用,非抑舊貴族而使下儕于皂隸,實乃提升平民而令上躋于貴族也。就此論之,孔子固不失為舊制度之忠臣,亦同時為。平民之益友??组T弟子多出身微賤,此為一重要之原因。
然以詩書六藝傳人以為仕進之具,雖由孔子而盛,其事則不始自孔子。
章炳麟謂“儒有三科”?!斑_名為儒。儒者術(shù)士也?!薄邦惷麨槿?。儒者知禮樂射御書數(shù)。”“私名為儒”“宗師仲尼”,故儒名不自孔立,其道至孔始大??鬃佑小熬尤濉?、 “小人儒”之區(qū)分。孔子未明言二者之所以相異。
然觀其斥樊遲問稼為小人,則可推知君子不應(yīng)圖衣食。觀其譏弟子之為家臣,則可推知君子當謹出處。蓋君子在孔子思想中為品性之名,亦為身份之號。德位兼?zhèn)?,乃為君子之極則??组T之教,意在以德取位。儒而小人,斯大背設(shè)教之宗旨。就此而言,孔子之目的有二:一日化德位兩缺之小人為有德無位之君子,二日致有德無位之君子為德位兼?zhèn)渲?。其理想略似柏拉圖之“哲君”。所可惜者,孔子陳義雖高,而弟子之能力行者極少。七十子之中有得于“德行”之教者多為高蹈之隱君子。有得于“言語政事”之教者不免干祿躁進,取位鮮出家臣邑宰,尚不如孔子曾至大夫之列。推其失敗之故最顯著者為歷史環(huán)境之限制。蓋當孔子之時公族雖微,而魯國政權(quán)已移人大夫陪臣之手。欲其破格授位,誠非易事。觀孔子自身屢遭讒沮,則其中消息已可窺知。況世卿雖衰,階級觀念依然存在。以力田學稼之細民而置身卿相,或未必為世俗所安。必至風氣大變之后, “君子儒”之地位始漸提高。
子夏子思為國君師友,孟子薄齊卿而致仕,孔子之理想乃部分實現(xiàn)。然此重士之風氣,實為以大夫僭國之魏文侯所開。子夏親受孔子“勿為小人儒”之.誡,而竟受其尊養(yǎng),顯已有違夫子之教。其弟子李克復(fù)為之盡地力,更蹈“輔桀”之嫌疑。此后以平民致卿相者則“每下愈況”,不特非君子儒,乃多為善戰(zhàn)明法、合縱連橫之非儒。此皆由于世風之變,已超過孔子最初設(shè)教之范圍,仁義之言,不能適應(yīng)七雄之局勢也。故就蕩平階級之功言,孔子不啻陳涉吳廣之發(fā)難,而首享其成者反為商、韓、蘇、張“異端”“邪說”之流亞。抑又有進者,孔子意在拔平民以上躋貴族,其思想又由“先王”之道陶融以成,故認定封建政治與宗法社會乃其實行成功之必要條件。于是一生言行頗致力于明權(quán)位,抑僭侈,重人倫諸端。如私家強盛則謀墮三都,簡公遭弒則請討陳恒。其他類此者不一而足。然而“逝者如斯”,史無停晷。孔子所欲改善保持之封建天下,卒迅速崩潰以去,則君子儒不能與游說功利之士爭勝,亦勢所必至也。上述之推論如尚無大誤,則孔子之政治理想雖對封建天下之季世而發(fā),實未嘗得一全部實行之機會。其“君子儒”之理想,至為高尚美大。然而上不能令其弟子進于公臣,下又以屈節(jié)私家為恥。僭國執(zhí)政之大夫陪臣,事實上促成門閥階級之破壞,有助于布衣卿相之出現(xiàn),而孔子裁抑之。尊降柄移之天子國君,早已不能為行道之主體,而孔子擁護之。此種“知其不可而為之”之精神,乃仲尼所以偉大,亦其所以失敗。蓋“素王”之立功,實遠遜其德言之成績。若以現(xiàn)代術(shù)語明之,則孔子乃偉大之政治思想家而失敗之政治改進者。其所以賢于堯舜者正以其無堯舜所已得之位,而立堯舜所未有之學也。專制時代之君臣,雖推尊孔子,表章儒術(shù)。其實斷章取義,別具私心,存其仁義之言辭,略其封建之背景,忘其平階級之宗旨,遺其君子儒之教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