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氣還算不錯,我在白領(lǐng)們下班之前穿過了中關(guān)村與上地之間的聯(lián)通線,成功地避開了堵車高峰。在一馬平川的鄉(xiāng)間大道上開了一會兒,就看見療養(yǎng)院的大門了。接待我的還是上次那個醫(yī)生。看見我拿書過來,他舒了一口氣:“前兩天她的精神特別緊張?!?/p>
“怎么個緊張法兒?”我問,“打人罵人了么?”
“那倒沒有。這種知識分子,到了這個份兒上也會下意識地保持儀態(tài)?!贬t(yī)生平時一定被他老婆管得很嚴,接過我的煙抽了一口,舒服得直嘆氣,“但也可以這么認為:這種人被壓抑到骨子里了。她只是攥著輪椅的把手,攥得特別用力,指甲都白了,上半身直打哆嗦?!?/p>
我聽得不寒而栗,跟隨醫(yī)生走進董太太的病房。那是個一層的單間,窗戶正對著小花園,除了白床單、白窗簾以外,幾乎看不出住的是病人。這種地方的花費一定不菲,怪不得董東風自己家里是那么簡樸:作為小有名氣的學者,他的收入不會太少,但基本全花在這種事情上了。
而董太太本人呢,正坐在窗戶下面。她的背后靠著一輪夕陽,染得頭發(fā)都成了紅的。因為逆光,我瞇著眼睛,看不清她的臉,只看見書桌旁整整齊齊地放著一摞報紙、雜志。這些東西都是醫(yī)院的人給她找來的吧,可是她一定翻都沒翻過。我很想勸她兩句:您太不隨和了,不要認為大眾讀物都是文化垃圾;而且既然我們已經(jīng)生活在垃圾里了,就應該學著享受垃圾——誰又能保證《追憶似水年華》就不是垃圾呢?但這話我自然沒說。她是個病人嘛。
董太太靜靜地看了我?guī)酌?,也讓我陡然緊張了起來,心怦怦跳。我趕緊把牛皮紙袋打開,像電影里的軍火販子一樣,將書一一放在床上,請她過目:“董太太,這是您要的書……”
董太太禮貌地頷首,若無其事地掃了一眼。為了緩解沉悶,我又開始說套話:“您還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說——千萬別不好意思,我和董老師很熟的;朋友嘛,該幫的忙咱就得……”
一個毫不用力、但已足夠尖銳的女聲打斷我:“這不是我要的。”
“可是他說……”
“他說你就信了?他根本就沒試著了解過我?!倍珦u晃著上身說。我擔心她隨時會從輪椅上掉下來。
“您的愛好不是——啊,對比翻譯版本么?這些都是啊……”
她伸出一只手,手指尖而鋒利的影子投射到那些書上:“《尤利西斯》和《堂吉訶德》,我去年就已經(jīng)對比完了。那幾個譯本都快能背下來了,現(xiàn)在再看有什么意義——順便告訴你,我很不喜歡屠孟超的翻譯,根本不如楊絳有味道——我前些天在看的是《追憶似水年華》,這里為什么沒有《追憶似水年華》?”
我只好硬著頭皮辯解:“這不怪董老師——客觀地說也不能怪我。您知道,前些天您家里滲了水,《追憶似水年華》真成了‘似水年華’,泡湯兒了??词强隙ú荒芸戳耍抑荒馨阉旁谖堇铩?/p>
“不是說你有沒有拿過來的事兒!”董太太突然喊叫了起來。雖然逆光,但我也能感到她已經(jīng)哭了:“是他根本不關(guān)心我。他只知道我在對比書,就讓你把所有的書都拿過來,但他根本沒留意到我正——在——對——比——哪——一——本。你懂么,這就是敷衍我?!?/p>
我想說:這就是您太難伺候了。您簡直像晚年的慈禧或者江青同志。但是自然而然,這樣的話我也沒說出口。相反,我覺得自己體內(nèi)有一塊脆而透明的結(jié)晶體,嘩啦一聲碎了。真讓人心傷啊。記得幾年前,我前老婆也說過類似的話:“我根本不在乎你能取得什么狗屁成就、掙多少狗屁錢,但你好歹裝出一個上進的樣子好不好?”
我當時又是那么不懂道理,居然反問她:“既然你不在乎我有沒有出息,又何必讓我裝呢?”
她就慢慢捂住臉,哭著說:“你越是輕松,我就越是覺得累。我累得受不了了?!?/p>
我居然混蛋到了這個地步——用幸災樂禍的口吻說:“那是你自找的。”
我甚至還說:“要想壓我一頭,就要付出代價嘛。No fucking pay,no fucking gain?!?/p>
現(xiàn)在總結(jié)起來,我前老婆之所以把我扔在北京,自己出國去,主要原因并不是我沒出息,而是我對她的這個態(tài)度。而明白這一點之后,已經(jīng)都他媽的回首當年已枉然了。
因此,在眼下這個時候,我倒像欠了董太太什么似的。醫(yī)生的神色已經(jīng)很嚴肅了,只要她再有什么過激的反應,大概就要叫護士“采取措施”了;我趕緊拍拍他的胳膊,讓他別動,然后靜靜地聽董太太抽泣。她在夕陽的光里模模糊糊地哭了會子,終于安靜了下來。我這時才說:“我去把書給您拿來?!?/p>
董太太已經(jīng)恢復了端坐的姿態(tài),不置可否。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著我。確定她安靜下來之后,醫(yī)生舒了口氣,拉著我出了門。我關(guān)門的時候,窗子的方向忽然飄過來一句話:“你可真是個好心眼兒的人呀?!边@話的語調(diào)和嗓音都很嫩,簡直像個小女孩在撒嬌了。
關(guān)上門,來到走廊里,那個甘甜的嗓音還在我耳邊回響。我不禁問醫(yī)生:“她病得……并不算很重吧?”醫(yī)生白了我一眼:“誰告訴你的?這種病人,要是鬧的話倒好了,就怕不鬧,不鬧就會出大事兒……她以前自殺過好幾回呢。”
這個說法自然是有道理的。醫(yī)生繼續(xù)對我普及知識:中國的自殺者可以分為兩種,分別是“沖動型”的和“深思熟慮型”的。沖動型的大多是頭腦簡單的人,比如說農(nóng)村婦女什么的;這樣的人挨了丈夫一巴掌,就敢去喝農(nóng)藥,但往往喝下去就后悔了,一邊摳嗓子眼、一邊求人家救她。而深思熟慮型的則要復雜得多,有的人事先毫無征兆,但已經(jīng)琢磨了很多年,終于想通了或者說想不通了,也沒什么外界刺激就割了腕。毫無疑問,董東風的太太當然是“深思熟慮型”的了。死了都不冤,知識分子嘛。
“你別看她的房間很安靜,其實每隔半個小時都必須查一次房的,24小時不間斷?!贬t(yī)生說。
我好像寬慰自己似的說:“好歹她還有一個愛好嘛,人要有了一好,多半不會想不通;就算一時想不通,也后也能慢慢通……就像酒鬼吧,你見過酒鬼自殺的么?”
“我倒真不覺得那是愛好。”醫(yī)生用“小兒科”似的口吻說,“自從我前兩年接手這個病人,就發(fā)現(xiàn)她在比較那些拗口而龐雜的譯文時,絲毫沒有享受可言。你以為那就是高智商一點的‘找茬兒’或者‘連連看’嗎?遠不是那么回事兒,那就是強迫癥?!?/p>
我將信將疑。也許這世上真有以“深邃思想”為樂的高人,但在生活中,你能看到的卻只是一些文化裝逼犯。這樣的人我見多了。假如不是出于有利可圖的“學術(shù)目的”,他們丫的才不會翻開《追憶似水年華》這樣的大厚本呢?!斑@世上本無名著,裝逼的人漸漸多了,也就有了經(jīng)典”,這是B哥在學術(shù)方面唯一一個獨創(chuàng)性的論斷;當年他得意洋洋地把這句話寫到論文里,班主任差點兒讓他留級。
還記得我上本科的時候,頗有幾個學院范兒的二逼,專以討論這種極度晦澀的名著為榮,張嘴普魯斯特、閉嘴福克納,簡直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外國名片夾子。那時候就是這么可笑,你要想加入受人景仰的“大師預備役”,你就必須先學會不說人話。有個在這方面“噴”得最兇、號稱能背誦《追憶似水年華》(200多萬字呢,可見是吹牛逼,當時居然沒人揭穿他)的家伙,后來成了一家文學出版社的編輯,還靠著和老腕兒罵街出了點兒小名。多年之后,我再見到這人,總算問出了那個一直憋在心里的問題:“你真看過那些書嗎?”
“看是看過,但只看過內(nèi)容簡介和人物表?!边@人已經(jīng)成了一個豁達的胖子,顫悠著他的雙下巴干脆利索地說,“正文看了兩頁就停了。我當時心想:這要讀完了,我就該得強迫癥了?!?/p>
他又說:“不過沒看完也要堅持聊。聊一聊,能聊出意想不到的好處。對于那些傻乎乎的學術(shù)女青年來說,有些書名就是催情劑——你剛說出‘純文學’這三個字,她們就濕了?!?/p>
那么董太太呢?她總沒有招搖撞騙的需要吧。她不是以此牟利的學者,更沒寫過一篇文章,她只是一個處在精神危機之中的癱瘓病人。她那高雅的癖好,也許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也許是一個殘酷的悖論——用強迫癥來對抗抑郁癥。前者的境界,以我這個俗人是體味不出來的,我也懶得體味。而“強迫癥”這個說法則可以理解——手頭有事兒,哪怕這事兒了無生趣,但也能讓她暫時拋去死念。
古時那些在空閨之中納著鞋底的小寡婦,整個兒晚年都在自己給自己打棺材的老男人,還有董太太這樣的人,他們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相似的嗎?我這么想著,卻忽然發(fā)現(xiàn)周圍的景色變了,變得如此神秘、不可揣測。董太太他們這些“病人”仿佛處在另一個世界里,只有我一個人停留在“這個世界”,而醫(yī)生則是兩個世界之間的傳話人。我驀地心慌起來,匆匆告辭,離開了療養(yǎng)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