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 海(3)

戀戀北京 作者:石一楓


說著,我抄起桌上的碳酸飲料,猛喝幾口,然后響亮地打了個嗝兒,把鄰桌兩個小姑娘都嚇了一跳。姚睫驚嘆地瞪大了眼睛,不由得為我這個絕技喝起彩來。我謙虛地說:“吃的太多的時候不能玩兒這個,否則胃里的半成品很容易噴你一臉?!?/p>

“惡心死了?!彼ζ鹁o繃繃的胸脯,活動了兩下腰,突然說,“再陪我走走去?”

“還去圓明園?”

“不必了,就沿著環(huán)路走吧,走到哪兒算哪兒?!?/p>

“我這老胳膊老腿,遲早讓你給廢了。”

她喜氣洋洋地把我拽起來,又繞到我背后雙手推我:“可別這么說了,說著說著就真老了?!?/p>

看來還有人認為我并不算老呢。我趿趿拉拉地往外走著,心里充滿了那種“智力水平很低下”的欣喜之感。

那天晚上,我又和姚睫在北京的街頭“刷”了大半夜。我次日不用上班,她也不用,這個城市的夜景,仿佛專門是給無所事事之徒準備的。北三環(huán)沿線的街燈像開了花似的閃耀,那些租金高昂的寫字樓里,仍有大片的窗子亮著;一些人加班加點,給他們自己家的“四化建設(shè)”添磚加瓦。遠處,為奧運會興建的運動場館已經(jīng)破土動工,吊車的黑影高聳入云。我們沿著六車道的德勝門外大街往城里走,經(jīng)過黃寺附近的“總政治部”大院和一家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夜總會,然后就看見了敦敦實實的城樓子。

記得一個“文革”后期威震四城的“老炮兒”對我炫耀,他們那個時候,男孩子得徒手爬上德勝門城樓,才算完成了長大成人的儀式。而在許多更老的人的地理概念中,進了德勝門才算進了“北京”,我們所居住的地方都叫“城外”。我在上中學的時候,也興沖沖地去爬過德勝門。但是騎車來到城墻底下,卻看見周圍已經(jīng)圍了柵欄,城上打了許多木樁子,無數(shù)工人操著外地口音爬上爬下。這個景象讓我頓時沒了興致。

姚睫仰著頭贊嘆:“保護得真好啊,一點也看不出是古跡?!?/p>

在那個白天時和停車場無異的環(huán)島轉(zhuǎn)了個彎,我們又沿著二環(huán)走,很快到了積水潭。解放軍歌劇院剛結(jié)束了一次匯報演出,幾輛黑色的奧迪車打著警報器呼嘯而去,陪同前來的通訊連女兵則嘰嘰喳喳地登上了大轎子車。因為被主路上的遠光燈晃得眼暈,我向姚睫提議,不如去什剎海那邊轉(zhuǎn)轉(zhuǎn)吧,她不置可否。我們便像很多習慣于在夜間尋歡作樂的人一樣,穿過兩條胡同,走到那片彩色的湖水旁邊。經(jīng)過這兩年的殘酷競爭,后海已經(jīng)無法保持當初的品位了,很多小酒吧雇了東北人在路邊招攬顧客:“啤酒十塊,大哥,啤酒十塊!”幾乎每家店里都找了個歇斯底里的長發(fā)男人,唱著許巍或汪峰的勵志歌——“我要飛得更高”或“怎能沒有了希望的力量”——他們管那個叫“搖滾”。還有一些容貌可疑的女子穿著短裙夾著煙,大大方方地和外地游客攀談。

“這地方都墮落得和麗江差不多了。”我拉著姚睫往“?!钡纳钐幾撸瑢ふ疑形撮_發(fā)成商業(yè)區(qū)的水畔,“你不怕我到了沒人的地方頓生歹意吧?”

“完事之后別淹死我就行?!彼f。

但就算我是一流氓,還真沒有作案的地方:這片水域邊,黑燈瞎火的地方也并不荒涼,反而是那些“真正的有錢人”置辦的宅院——大紅門足有兩人之高,門口的石獅子個頭兒大得足以給B哥家的那兩只當爸爸。一輛“勞斯萊斯”汽車隨意地停在路邊,假如門開了,從四合院里鉆出倆香港人或山西人,絕對不會讓人感到錯亂。這地方本來就是為他們準備的,全北京人民都已達成了共識。

我們便背靠豪宅、遠眺燈火,坐在水畔的臺階上。湖上的風到底還沒變質(zhì),仍然那么清爽、柔和。白天絕聽不到湖水的聲音,此時耳中卻充滿了汩汩的響動。我突然想到:董東風的太太在做什么呢?在那個荒涼的療養(yǎng)院里,她是否能夠不依靠藥物的力量安然入睡?再往后,我和姚睫聊了整夜的天。具體說了些什么,我記不清楚了,大概是些瑣碎但又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譬如我問她:你家那邊什么樣?你父母是干什么的?一個人在北京生活很累吧,你父母一定很想你吧?

她回答我,她家那邊山清水秀,以“三件寶”聞名四川:雅魚、雅女、雅雨。雅魚我已經(jīng)吃過了,還可以還可以。雅女眼前就有一個,也還可以也還可以。雅雨這兩年的情況不太好,隨著那邊大干快上了幾個化工企業(yè),水質(zhì)發(fā)酸,已經(jīng)大不如前了。不過整體來說,生活還是蠻愜意,就連以閑適著稱的成都人,周末都開著車到雅安去找樂子。一到晚上,江邊就排起了麻將桌的長龍,綿延數(shù)里,吃碰胡的聲音連水聲都淹沒了。至于她父母,居然是一家小麻將館的老板。她爸爸每日收拾店面,媽媽燒好茶水,便等街坊四鄰前來鏖戰(zhàn)。到了中午,老兩口會支起一口大鐵鍋,當街炒十幾斤的回鍋肉,由贏了錢的人請客,大家一起呼嚕呼嚕地吃。她又介紹說,別看回鍋肉這個菜大路化,但是想要做得好吃也頗有講頭的,得把肉的肥瘦、薄厚、涼熱控制得當,才能炒出當?shù)厝诵膬x的“燈盞窩”,也即肉片像燈盞一樣微微彎曲。

“你說得我都餓了?!?/p>

“餓了北京也沒有,你們這兒就是青蒜燴肥肉片子?!?/p>

這么說起來,北京的生活當然是很不舒服的嘍。我也承認,假如一個人真心地覺得北京有多“舒服”,那他一定來自于更加無聊的窮山惡水——比如那些從美國西部流竄過來、以教英語為生的紅脖子農(nóng)民。但是這也不能阻擋那么多的外鄉(xiāng)人往北京匯聚,把北京撐得越來越大,連河北省都被地產(chǎn)商劃入“大北京”版塊了。在千萬個“不爽”之中唯求一“爽”,仿佛是大家共同認可的、孤注一擲的人生觀。萬幸也很不幸,姚睫中學期間學習成績很好,作為一個小鎮(zhèn)女孩,她勢必要考到那幾個大城市去。于是,她在“北京”、“上?!?、“廣州”這幾個地方的著名大學中隨便填了一個,然后畢業(yè),仍然以考研究生為名漂在這里。對于女兒的生活狀態(tài),她父母勢必是極其矛盾的:既擔心她過得不好,又害怕她一事無成地回去很沒有面子。

滔滔不絕地講完她自己,姚睫又問我:“你什么狀況?”

我說:“我沒什么狀況……太普通了。而且怎么聽著這么像相親?。俊?/p>

她抗議:“那不行,為啥什么東西都得是我們外地人奉獻給你們北京人???體力、智力、稅收——乃至于故事,這不對等、不公平。起碼在講故事這方面,咱們得等價交換?!?/p>

“在你眼里,別人的事兒都是故事嗎?”

“不是故事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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