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在我故鄉(xiāng)被稱做“鵝呆子”或“呆頭鵝”。正因為鵝的呆,所以老家?guī)缀跫壹覒魬麴B(yǎng)鵝。此話怎講?因為各家放鵝的任務一般都是交給孩子的,鵝最呆,自然也最好放,至少不像鴨子:晴天鉆稻行,雨天跟水氽,放鴨無異于看賊一樣的難。鵝走到哪里,永遠邁著四方的步子,將頭抬得老高老高,并且時時“噶公,噶公”地叫喚,一副高談闊論的樣子,自然難以從放鵝人的眼睛下走失。再則,鵝雖然也吃稻子、麥子,但沒稻子、麥子可吃時,它還吃青草,不像鴨或者雞,無稻子、麥子吃時,還要吃魚吃蝦吃螺螄,至少還要像人一樣吃飯。因此鵝實在是農家十分好養(yǎng)活的一種動物。
農村的孩子,一般從七八歲就開始放鵝,一直放到十四五歲下大田干活。多則一人要放上一二十只,少則也有七八只。一個孩子,手拿一根細竹竿之類,跟在雪白的鵝群后,在青青的草地上悠悠地放牧,如同趕著一片白云在草地上悠悠地飄蕩,想來是十分具有詩情畫意的。只可惜孩子們當時是無論如何也體驗不到的。
記得我小時候,除了冬天,每天早上天不亮起床,頭等大事便是將鵝放飽關進鵝籠,然后才能上學去。放學走好幾里山路趕回家,老遠就聽見家里的鵝已餓得在籠里叫翻天了,于是也顧不得歇一口氣,立即放下書包打開鵝籠。此時,鵝一點也不呆,它們爭先恐后地向野外逃去,遠遠地看見田野和水,高興得一個個伸長脖子,張開翅膀,高叫著飛向水草,有時竟真的騰空飛了起來。每當此時,自己的興奮一點也不比鵝差。
鵝在水里洗過澡,也吃上一會兒草后,便又開始悠閑地踱著方步高談闊論了。此時放鵝的孩子也聚到了一塊,或交換著當天學校里的新聞,或吹噓著自家的鵝飛得如何高又如何遠。有時說著說著,鵝群卻大亂了起來:各家的鵝擠到了一塊兒,幾只脖子長個頭大的公鵝已互相角斗了起來。它們用嘴狠咬著對方的頸毛,脖子纏在一起,用翅膀扇著對方,用爪子踢著對方,各自都是一副置對方于死地的模樣。此時放鵝的孩子也來到一旁吶喊助威,特別是正斗著的兩只公鵝的主人,他們更是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自己的鵝是一條好漢,緊張的是唯恐它敗下陣來。但即使如此,他們也決不插手,而只是讓鵝公平決斗。最后終于分出勝負:一方落荒而逃,一方乘勝追擊但也不真追,只是追出個意思后便停了下來——只見它伸長脖子,高叫幾聲,仿佛是向世界宣布自己的勝利,也向主人報告自己的凱旋,然后得意地回到自己的群體。家里的成員當然也少不了用熱烈的叫聲歡迎它的凱旋。更為得意的是它的主人,仿佛勝利的不是鵝而是他。當然那只斗敗了的鵝的主人,則比鵝更為沮喪,有時,他甚至還會以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tài)度用竹竿將他的鵝打一頓,但打過之后,為了另日卷土重來報一箭之仇,他往往會更精心地去放養(yǎng)他的鵝。當他趕著鵝群從戰(zhàn)場離開的時候,一般總是要經過生產隊的稻田,此時看看四處無人,他便故意放慢趕鵝的速度——此時“呆頭鵝”一點兒也不呆,立即心領神會,一個個伸長脖子猛叼田邊的稻穗……
有過這樣的生活經歷后,讀到駱賓王的《鵝》,我常常生出這樣的感覺:駱賓王小時候一定沒放過鵝,如果他是一個放過鵝的孩子,他筆下的鵝肯定不只會“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這樣的鵝才真是“呆頭鵝”哩。我倒是覺得王羲之可能是放過鵝的,因為他不但舍得將《黃庭》換白鵝,對鵝表現(xiàn)出了很深的愛,更因為他參照鵝的形象寫出的“之”字是那么的生動、形象、有趣。看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看到梁祝十八相送時,英臺說山伯是呆頭鵝,山伯一時很生氣。其實他大可不必,因為呆頭鵝也有不呆的時候,更何況許多人愛的就是鵝的呆呢?
前一段時間,我居住的城市不知怎么竟風靡起吃鵝來,似乎一夜之間,全城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老鵝館”的招牌,這讓我想起寫這么一篇記鵝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