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的是趙老實吐口水,于發(fā)熱、方海棠和趙白秀在離開的時候,也都對我吐了口水。他們像誰欠了他們的錢那樣黑著臉,把口水準確有力地吐到我面前,少部分濺上了鞋面。只剩下于百家還沒從倉庫出來,我想他不至于像他們這么下作吧,即使下作,我們還有友誼呢。汽車的喇叭響了幾聲,于百家抱著一堆沾滿灰塵的破鞋停在我面前,對著我的褲子和臉連續(xù)吐了兩泡口水。他不僅吐,竟然吐了兩下,而且還吐到了我臉上。我撲上去卡他的脖子,他一拳把我打倒。為了這一拳,他連那些破鞋都丟掉了。他們?yōu)槭裁匆獙σ粋€思想健康的人吐口水?難道報紙說錯了嗎?
我趕到動物園我媽的宿舍。門虛掩著,傳來“別、別、別”的聲音。透過門縫,何園長的手在剝我媽的衣服。我媽的手推開何園長的手。他們的手推來推去,就像是推什么貴重的禮物。我踹開門,屋子頓時亮堂。何園長咳了兩聲,背著手走出去。我媽整理扯亂的衣服,臉和脖子紅成一片,就像全國山河一片紅。我把兩個小時前受到的污辱照搬過來,對著她連連吐了幾下口水,吐的次數超過了于百家他們的總和。我媽說:“廣賢,你聽我解釋……”
“我不想聽!”
“真是的,真是的,現(xiàn)在就是跳進歸江也洗不清了。你知道媽不是那樣的人,是他逼我去揭發(fā)你爸,我不愿意,他就動手動腳。你想想,我能做那種不要臉的事嗎?只是人家有權有勢,我不敢扇他,怕逼急的狗更會咬人。真是的,真是的,媽的一世英名就這么給毀了……”她在解釋的過程中,紅著的臉一直沒有褪色。
“倉庫出事了?!?
“看你滿頭大汗的模樣,我就知道沒什么好事。”
一聲老虎的嚎叫從鐵籠子那邊傳來,我的脊背像滑過了一塊冰。我媽不停地跟我解釋這件事,就是坐到公交車上她也還在解釋。車過鐵馬東路,我們看見倉庫的瓦片上騰起陣陣塵土,她解釋的嘴巴才僵死在空中,如同一條凍硬的魚。車門打開,她第一個跳下去。我跟著她跑到倉庫,趴在門框上。倉庫里塵土飛揚,一群紅衛(wèi)兵小將正揮舞鐵錘,砸我們家的磚墻。最后一堵墻“嘩”地倒塌,把我們已經被洗劫過的家什埋在下面。更多的灰塵騰起,像蘑菇云翻卷在倉庫的上空。我媽沖進去,撲向磚頭,用手扒拉。她的手指扒出了血,也沒扒到我們家值錢的東西,只扒到了一張照片。那恰巧是她住進倉庫那年照的,上面寫著“攝于一九五零年”。她拿著照片一步一個腳印走出倉庫,眼睛里噙滿淚水。她的手指血跡斑斑,她的臉上全是灰塵,她平時愛干凈的衣褲再也不干凈了。即便是到了這個時候,她也沒忘記那件事。她說:“廣賢,你一定要相信媽。媽寧可死也不會做那種丟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