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科學春秋(2)

清華園隨筆 作者:曾昭奮


一九五二年,全國進行高等學校院系調整,包括物理系在內的清華大學理學院被打散、調出,葉企孫先生被調到北京大學??茖W館一時似有人去樓空之慨。

一九六八年,葉先生被捕入獄??茖W館在“文化大革命”的武斗中則成了清華武斗兩派其中一派的孤立的據點。對立的一派包圍著科學館,向它發(fā)射燃燒彈,一時煙火沖天,科學館整個頂蓋被徹底燒毀。

就在科學館大火前后,我和工程力學數學系的葉志江同學等就被關在科學館一間暗室中的幾個小暗室里。這里大概是光學或化學實驗室,窗子被厚厚的黑布簾蒙住。在這樣的暗室中再隔出來一個個小暗室,大約兩平方米的面積,實驗臺上正好一個人躺著。墻壁、天花板和實驗臺都涂成黑色。我跟葉志江說,我們這小暗室是真正的“黑暗”。如果我們被泡在墨水中,經過不斷地加入清水,墨水終會逐漸稀釋以至變清。但我們的小暗室卻不是這樣。電燈開時,一片光明。電燈一熄,又全歸黑暗。無論人們多少次重復地送來燈光,也無法將這黑暗稀釋。

那時,我的鼻竇炎正發(fā)作,用手絹擤了鼻涕,就放在一邊。不幾天,我感到臂膀上脖子上有什么東西在爬。待送飯來的學生打開電燈一看,原來是從鼻涕中長出來的一群白白胖胖的蛆。

葉志江同學卻非常樂觀,時不時朗誦“大江東去”。他還說:“我們沒有受過白公館、渣滓洞的罪,現在正好來補補課?!笔聦嵣希覀冞@些被逮進來的人,并沒有受到太多的折磨。剛被逮來時,先是一個“下馬威”:眼睛被蒙住,站著,周圍大概站著四、五個身壯力氣大的學生,輪番拳腳交加。我的經驗是,只痛皮肉,不傷根本。年紀大者在被毆、摔倒、爬起、再被毆、再摔倒的過程中,折了骨頭,傷了內臟,可視為“意外”。

且說這葉志江(正好與葉企孫先生同姓),是全校聞名的高材生。他于一九六三年秋季入學。一九六四年,他在《數學通報》上半年內發(fā)表了兩篇論文,其中一篇是《對“正項級數判斂的一個方法”的進一步討論》,提出了自己的推論(定理)并加以證明(葉志江事后才知道,國外一位知名數學家在一九五四年提出了同樣的定理,但未加證明)。雜志編輯對此表示了特別的鼓勵。葉志江因此受到學校和北京市領導人的關注和接見。“文化大革命”一聲炮響,北京市領導人和學校領導人都成了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和黑幫,他葉志江也成了“修正主義苗子”。年紀輕輕的,還不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但是,他成為數學家的前途是徹底葬送了。

一九三一年,華羅庚以一個雜貨店小伙計的身份,得到數學系熊慶來、楊武之和理學院院長葉企孫的特許,進入數學系當文書并隨班聽課,終于成為著名的數學家。這件事成了中國科學史上永遠傳誦的佳話。葉志江卻不是華羅庚。當年一位外地學生讀了他的數學論文后,寫信給他,預祝他的“天才能放出太陽的光芒”!但是,那時的清華大學要求他這個小青年做的則是高高地舉起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旗子,讓他用太多的時間去批判自己。一九六四年至六五年,大約一年半的時間內,他僅在校內的報紙上就發(fā)表了三篇文章,批判自己“兩架發(fā)動機”(一為黨為國;一為自己成名成家)的資產階級思想。政治取代了數學,改造思想成了他的主課。事實上,即使沒有“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摧殘,在當時那種“左”的引導和關懷下,多少個葉志江,也出不來第二個華羅庚。

葉志江是工人的兒子,生于香港,故取名志江,據說現在上海。開放的上??赡芤呀o他好運。

我還永遠記著科學館中另一位學生的聲音。他是被分派來看守我們的。他就坐在小暗室外面的大暗室中。我們可以隔著木板墻跟他聊天。我問他為什么要參加武斗。他說:“清華有兩派,那一派要獨霸清華,我就是不服,就是要跟他斗!”他的想法和他說話的聲音一樣的樸素、坦率,我想他必定是農民的兒子。沒過幾天,他夜里在科學館西門外站崗時,被另一派從聞亭那邊射來的一顆自動步槍子彈命中,當即斃命。由于科學館被封鎖,遺體不能運出,只得用黑板、破木板釘的棺材草草收殮。七月二十七日,毛澤東主席派工人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挺進清華大學。在科學館,棺材被工人師傅抬出館外,血肉之軀早已化作腐水,就流淌在大禮堂前、科學館東面那片綠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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