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分,我提著我的布娃娃站在客廳里,最后一次環(huán)顧這套房子,然后給已經(jīng)到達的葉子打電話。
很快,門鈴響了,葉子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屋子里沒有外人,他沒有叫我老板,而是叫我五姐。
他指著一件件漂亮的家具和半年前買的冰箱、洗衣機問我:“這些東西是不是真的不搬走了?”
我點了點頭,告訴他都折價算了房租,留給房東了。
聽我這么說,葉子又問:“別的呢,電視機、組合音響什么的呢?”
我搖了搖頭,說那些也都不是我的了,隨即指了指腳邊的一只編織袋。
“只有這么一點兒?”他懷疑地問我。
我沒有回答,呆呆地站在那里,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淪落到連房子都租不起的地步。為了證實這是真的,我叫葉子把胳膊伸給我。
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聽見他的叫喊聲,我相信了,從床上抱起我的被褥和枕頭,跟著他走出住了多年的公寓。
我叫張五妹,今年三十歲,至今尚未婚配,是名副其實的老姑娘。按我名片上的說法,我是一家名曰金色港灣的裝修公司的總經(jīng)理。聽起來挺玄乎,其實不怎么著,不過在鼓樓東大街租了一間不大的門臉兒,有一支十二個人的干活兒隊伍,他們都是農(nóng)民工,分別來自安徽、江蘇、河北、河南和廣東、廣西,是名副其實的雜牌軍。
我這人生性樂觀,雖說多年來舉步維艱,但是卻很少真正發(fā)愁,總是吃得飽睡得著。可現(xiàn)在不同了,由于競爭激烈我很久沒有攬到工程了,所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已經(jīng)到了發(fā)不出工資、交不起房租的地步。
去年中秋過后沒多久,公司賬上的余額就成了零。很快,春節(jié)就到了,弟兄們要回家,我實在沒轍了,不得不動用我最后的一筆個人存款。那些錢我原準備給自己置辦嫁妝。沒辦法,總不能讓弟兄們空著手回家吧。
其實多年以來我的日子一直過得不錯,之所以現(xiàn)在這么困難完全是事出有因。前年年初我從一個承包商手里接了一個工程,在那座公寓里辛辛苦苦地干了八個月,終于驗了收熬到結賬的那一天。沒想到給我活兒的承包商卷了甲方的錢跑了,我不僅沒拿到一毛錢工程款,還先后四次被供貨商告上法院,一次次作為被告出庭,一次次輸?shù)艄偎荆慨斉袥Q書下來后,就不得不到處借錢賠償人家大筆的材料款。
為此,我欠下巨額債務,直到去年年底才基本還清,當然我說“基本還清”的意思是不包括我的四個姐姐和姨父這五位債主。在第三次和第四次收到法院判決書后,我分別找了他們,有鼻子有眼兒地編了瞎話從他們手里騙來了錢交給了原告,為這事兒他們恨我恨得牙根兒癢癢,天天追著我要賬,為了躲避他們,我連家都不敢回,公司也是能不去就不去。
我其實早就不想干了,曾經(jīng)動過念頭要給一個洋老太太當保姆??扇~子不答應,眼淚汪汪地說不能跟我分開。我之所以沒有那么著,多少是有點兒為了這個小弟弟。他那年在建材市場跟我相識,因為我瞞了五歲而愛上了我,后來知道了真相氣跑了。有一天我被一輛車給撞出去老遠,沒想到爬起來一看肇事者竟然是他。從醫(yī)院里出來后,他說愿意連人帶車免費給我干三個月作為賠償,結果就這么一直干到現(xiàn)在。除了開車,他還兼任公司的設計、業(yè)務、會計、出納及其他不必一一列舉的職務??傊?,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沒有我了,三天見不著我,他心里就沒著沒落。
除了葉子,還有安徽瓦匠愛國、江蘇木工強子、廣東電工阿貴和那些來自山南海北跟隨我多年的弟兄,這些人全都需要我。為了他們,我不能去當保姆,怎么著也得撐下去。
當然,還有我的個人生活,都這把年紀了,總不能永遠租房子住,怎么也得買房子讓自個兒有個真正的家。盡管這事有點兒可望不可即,可我總得朝這個目標奮斗。
除了剛才所說的煩心事,我還有更大的麻煩——我的愛情線上也亮起了紅燈。
就在前不久,交往多年的男朋友江濤打來電話說:“我對你已經(jīng)徹底失去信心了,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累死人的生活,咱們以后別再見面了?!?/p>
為了能讓這兔崽子回心轉意,我往懷里揣了個枕頭冒充懷孕去了他的住處,可是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人去樓空。頹然地回到公司后,竟然看見公司門口停著一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公司所有辦公用品都被擺放到了便道上,幾個工人正準備裝車。
在一片吵鬧聲中,葉子被人從屋里推了出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用一把大鎖鎖上門后,房東楊二嬸稱,由于拖欠房租太久,她不得不把我們掃地出門。看見我,她說:“你來得正是時候,否則我還得掏腰包給你付搬運費?!?/p>
正在這時,搬家公司的一個伙計問我準備把東西拉到什么地方,我剛一遲疑,楊二嬸便在那里高聲告知我家所在的胡同及門牌號碼。
當我追趕著楊二嬸求她寬限幾日時,姨父打來電話,問我怎么樣了,到底什么時候能把那筆錢還給他。
同時,我的小靈通也響了,三姐用了一個陌生號碼誘使我接了電話。她聲稱代表自己及大姐、二姐、四姐與我談談,問我什么時候有時間。
聽她這么說,我馬上告訴她:“我現(xiàn)在忙得要死,實在是三分鐘的空兒都沒有,有什么事兒過了‘五一’再說?!?/p>
一聽這話,三姐馬上就火了,跟著就罵起來,說我實在是可惡,居然連自己的親姐姐都要欺騙。
盡管是迫不得已,但事實就是事實??傊移垓_了四個姐姐和姨父。我知道自己沒理,所以用火星人一般的語言支吾了一通,便在姨父和三姐的咆哮聲中掛了電話。
終于,把搬家公司的那幾個伙計給打發(fā)走了,我哭似的笑了笑,招呼葉子把便道上的一件件家當裝上他那輛破爛的廂式貨車。發(fā)動了馬達,葉子問我去哪兒。我回頭看了看塞得滿滿當當?shù)能噹?,告訴他去公司的大本營——小院。
小院是我那一班人馬居住的地方,位于四五環(huán)之間的一片平房里,四周高樓林立,是一座典型的都市村莊。很快,我們就到了那里。當我下了車,走進院子時,十二三個三至五歲、臟兮兮卻都很健康的孩子呼喊著“五媽媽”便朝我奔來。看著我的這些閨女兒子一個個似有話說地望著我,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空著手來的,連忙命令葉子帶著孩子們到村頭小賣部去。
我走進愛國媳婦的屋子時,愛國媳婦正在給六個月的三女兒喂奶。她告訴我,為了給我減輕負擔,愛國已經(jīng)率領弟兄們自謀生路去了,天天在六里橋趴活兒。
隨后木工強子的媳婦來了,懷中抱著已經(jīng)三歲但仍然不會走路的兒子。于是我連忙詢問孩子的病情,她說:“雖然又去了幾家醫(yī)院,并且看了專家,但是卻沒有絲毫好轉。”
盡管她一再阻攔,可愛國媳婦還是告訴我:“強子昨晚打聽到哈爾濱有家醫(yī)院可以治他兒子的病,但估算一下,去一趟也得兩千塊錢?!?/p>
一聽此言,我立刻打開皮包,拿出一沓存折,告訴強子媳婦:“這些是我現(xiàn)如今的全部積蓄,總共加起來有個五六百,剩下的你只能自己想轍了。”
正在強子媳婦感動得熱淚滾滾時,葉子走了進來,說有個不大不小的難題。他告訴我,為了“創(chuàng)收”,愛國他們騰出兩間庫房轉租了出去,所以現(xiàn)在連一寸地方都擠不出來,無法把公司的東西卸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