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我叫作鹿野千拔(1)

殺鬼 作者:甘耀明


局勢越來越吃緊了,美國飛機經(jīng)常飛過,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小孩每天頭戴鋼盔上學,肩背書包、小圓鍬,腳扎綁腿,足穿夾腳靴。男人戴戰(zhàn)斗帽,女人戴防空巾和穿寬大的裙褲,搞不完的防空和救災演習,累得半死卻只能吃半碗番薯飯,而且是和都市人共食。因為美國轟炸機轟炸大都市,都市人疏散到鄉(xiāng)下避難,早班車每天都有可裝滿七節(jié)車廂的人。晚上也實施燈火管制,末班車出站后,莊子得熄燈,連河水平靜處都要撒樹葉防止反光。關牛窩上空是飛機路,美機從這兒過,定時定點地去炸大都市,再從這回南海的航空母艦。驛站的士兵和莊人經(jīng)常仰看,南方傳來隆隆天雷,一群碎密的飛機燈朝北去。剛開始時,年輕人朝天空丟石頭、吐口水,想捏死那些螢火蟲。有一回落下一顆炸彈,他們才改觀。那是一架美機回途時,把反光的河水當作道路,甩下炸彈。炸彈掉入太軟的河流忘了爆炸,打起了水漂,翻上了岸,沖破三間土屋、兩道陡坡與一只牛,最后停在驛站的地牢上。劉金福以為是火車爆胎趴在上頭,吼:“你壓死天窗了?!蹦弥駰l去搔,要它怕癢挺起身,免得剛丟上去的蟾蜍爬不到車窗。村人躲在遠處觀察,一位孩子大喊:“是機屎,我剛看到飛機屙屎?!闭◤椀奈舶陀袀€高速轉(zhuǎn)動的小螺旋槳,發(fā)出嗡嗡的刺耳聲。很快趕到的帕一腳踩在炸彈上,雙手一攤,接受大家激情的歡呼。練兵場的吉普車隨后來,一個跳下車的工兵發(fā)抖地爬去,對小螺旋槳猛吹,要是它停下來就爆了。帕趕緊抓一只蟋蟀放上,逗它嘰嘰高鳴,好讓小螺旋槳得了伙伴唱下去。帕把五百磅的炸彈抱上吉普車,要士兵慢慢載走,好把這寶貝蛋用飛機載回去還給美國。車子顛簸離開,那只趴在炸彈下的蟾蜍好不容易爬了上來,吐出九鏨籽,吃掉唱歌的蟋蟀。砰的一聲炸彈大爆炸,滿村震動。村民爬起身,拍拍心臟,一看,喲,遠處爆出一顆壞脾氣的太陽,少了三個兵、一臺車和五位村民,換來一口干池塘。

另一次也嚇死大家。那是多云的晚上,雷電直往下牽絲,兩架戰(zhàn)斗機先低空飛下,胡亂地開槍,只打死兩個房子。山腰的高炮來不及回應,因為防塵套沒脫。接著,一個快著涼的巨大女人騎在掃把星上,拖著長長的花火,闖入關牛窩上空。距離夠近時,高炮、機關槍反應快,射子彈時噴得又亮又腥,要把飛過的女人搞出兒子似的。這時候,村民才看到那是架早就遭了炮傷的轟炸機,后頭噴出火光,巨大女人就騎在飛機頭上,手比蓮花指。飛機最后在深山撞毀了,巨大女人也是。鬼中佐招了大批人前去搜查,帕也被派去。六個小時后,他們到達墜機處,在那找到碎鐵片和人肉碎醬,空氣中有汽油味和一股香水味。帕看到一攤?cè)庵瓋?nèi)臟時,還能用那是死豬死狗的念頭壓過,可是看到斷手斷腳時反胃起來,連忙找地方吐,中途把一座機頭掀翻了。赫!大家猛然間發(fā)現(xiàn)那個巨大的女人沒死,騎在沒破裂的機頭,猛拋媚眼。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洋女人只是機頭上的一幅圖畫,穿泳衣,下邊用英文寫著“Iris(艾莉絲)”。她又窮又病,窮得身上沒幾塊布,病得大奶和大屁股像腫瘤末期。有人說艾莉絲用手比蓮花指,便搖頭說,哀哉!觀世音娘娘到美國后變壞了,再過幾年會見笑到?jīng)]衣穿了。一位農(nóng)民顧不得冷,脫衣服給艾莉絲穿,勉強用樹藤才能綁上大鐵塊,然后他借尿遁到離人群遠的地方,在那里他可以看到艾莉絲但不被日警看到,準備對她祈禱。

幾天前空襲的落彈,炸死了老農(nóng)的兒子,他得用麻布袋的線縫補殘破的尸塊。組合好的尸體縮水好多,像天真的小嬰兒張眼,怎么安撫都不愿睡去,只好用線縫上眼皮。但此刻老農(nóng)的身子僵硬,冷風幾乎鎖住他的關節(jié)。他不得不先撒一泡尿,用尿熱了腿,再掬一把尿把臉搓紅,好醒醒精神。他跪下,身子不斷地打寒戰(zhàn),腦海中浮滿兒子滿臉血水的恐怖樣子,沒有什么比每晚在夢中回放這些畫面更令人無法解救,更讓身為父親的他痛悔的,是除了無助、除了流淚,別無他法。于是他喃喃祈求:美國的艾莉絲娘娘,保佑我們,保佑我們不要被飛機炸死。這時候,吐完的帕恰巧經(jīng)過,把老農(nóng)嚇得雞皮疙瘩亂竄,眼神驚恐,生怕被告密他在拜“番婆神”。帕轉(zhuǎn)頭要走,但知道老農(nóng)可能會從此活在恐懼中,便說:“我看到也聽到了,但你安心,我什么也不記得了?!北憧邕^一棵被撞斷的樹,掄起了火把,去搬移又扁又重的艾莉絲。穿泳衣的艾莉絲被當成戰(zhàn)俘搬回驛站,用油漆畫上比體重還重的和服。午夜前會有老人跑去祭拜,留下一堆香炷腳,午夜后只剩寂寞的男人跑去想摳開她的衣服,留下指痕和精液亮痕。每當末班車的車燈照亮那個圓凸的飛機頭時,洋女人又活過來笑,一些出征的頑皮士兵歡呼,猛轉(zhuǎn)頭找好角度,能看到油漆下泳衣熱褲包不了的俏屁股痕跡,打個葷眼神,說:“來,去找艾莉絲。”一旦有人正經(jīng)地朝窗外吐她口水,意淫的人立即改口罵:“走,打死艾莉絲的老公們?!边€高唱軍歌以示清白。

有一回下了一陣過激的西北雨,關牛窩朦朦朧朧了,草木被壓倒,魚順著河岸落下的激流游上來,有的會游進每家串門,成了餐肴;有的會游上馬路,游出莊子旅行,游到太陽出來后相濡以沫。一群剛放學的小孩,把麻布袋當雨衣套上,露出手腳,樣子像是可愛又會跑的麻竹筍,所以叫“雨筍鬼”。“雨筍鬼”的書包塞滿了鰻魚和三角鰍,踩著小腿深的水回家,他們跑過驛站時,看到一個老鬼從地獄口爬出來,長頭發(fā)漂在水上。那是劉金福。他的頭發(fā)游滿小魚,眼神癡愚,嘴吐泡泡,坐在地牢邊發(fā)呆。翠鳥停到他頭上,直接啄食小魚,然后失控地打嗝起來,七彩羽毛抖呀抖。

由于鬼中佐認定劉金福此生不想出獄,早撤了憲兵,沒人管他。倒是“雨筍鬼”想管他了,激烈地討論要如何處理逃獄。當劉金福多爬一步時,他們沒下結(jié)論就把他推回洞,丟入作業(yè)本給他當浮木。地牢早成了水牢,劉金福趴在作業(yè)本上,不斷咳嗽,看到一堆日文字從本子里跑出來,像油污般擴散成彩光,他笑了笑,日文字都是瘦不啦嘰的干柴,哪會冒油,便說這是夢境,拿起發(fā)鞭,笞打日文自娛。帕隔天才想起什么似的趕來。洞里長了蝌蚪、魚類,他撥去水草,伸手去探,被軟滑滑的東西狠咬,一掃郁結(jié)而歡喜起來,至少祖父仍活得挺好的。但是,帕抓的是一只水獺,水面上那只看似大眼睛的青蛙一樣的東西才是劉金福。那是劉金福的鼻孔露出水面呼吸,他身體掛滿水蛭,泡水的皮膚白皺得像失控的蠟淚。帕點起火,用火炭燙下百來只的水蛭,擠回血給劉金福喝。之后,帕暫時住在牢里,鏟除污泥,用干木炭除濕,要服侍祖父到病好。末班車進站,巨響吵醒了昏迷的劉金福,他伸手向漆黑的天空,大喊,啊,有星星。帕發(fā)現(xiàn)那是拉娃的大眼珠,便把劉金福架上肩,努力踮腳。那是悲傷的星星,帕看了一眼,便低頭閃開,全然不知那是拉娃因為昨夜夢見他而難過。劉金福顫抖著手摸到星星了,那一刻,拉娃的熱淚順著手灌下來,把全身的蛭傷洗凈,結(jié)疤了。有幾滴淚掉進帕的眼睛。帕很驚恐,因為他從淚水中看到劉金福最后死亡的景象:劉金福溺死在河里,而帕幾乎是元兇之一。

天氣越來越熱,劉金福熬過大雨,也熬不過自己體內(nèi)速燃的時光。他的瘧疾從三日發(fā),轉(zhuǎn)成逐日發(fā),而且是脾寒多過燥熱的那種。如今之計,帕把劉金福吊上燈桿,要用火車的煙囪熏療?;疖嚐?,煙也有地獄之熱,多少能治療瘧寒。劉金福高掛路燈下。好多人跑來看,以為有人走“押密(黑市)”被日警抓到,懸在燈下懲罰?!肮?,他是‘雨傘鬼’?!币粋€孩子喊他是雨傘鬼,發(fā)現(xiàn)沒有比這再貼切的詞了。劉金福披著落腰的長發(fā),糾結(jié)成綹,覆蓋了臉,像收起來的破傘,發(fā)出酸餿味。傍晚到了,電火球一亮,他身體被強光箍得癱縮,朝地上投下巨大的暗影,因苦痛而失禁的尿糞也從褲襠落入地牢。他在彌留之際,瘋狂又無意識地碎碎念:“海,我看到海咧!”電火球的近螫下,他酸著眼,望到亮著大燈的火車翻過了山岡,光影雜亂,朝驛站沖來。也看到地上有人朝牢里投了鮮花和九鏨葉,還有一位頭毛發(fā)金光、面肉白、穿和服的“白番婆”對他笑。她是艾莉絲。最驚人的是地上有只大鳥,毛光禿禿的。這把劉金福嚇暈了,醒來發(fā)現(xiàn)那只不過是自己影子。他想到什么似的仰起頭,電火球好近,伸手想抓住燈泡,像是圣徒面對天神。這時火車進站了,極熱的煤煙往上直冒,把燈桿上的劉金福沖浮了。他快碰到上頭的電火球。不料帕降繩,把戴著防毒面具的劉金福放入煙囪熏療。這時人群又為另一件事騷動了起來,他們往火車靠去,上頭貼了來自內(nèi)山的消息。帕用繩尾抽去,把人群揮開來,因看到久違的“陷落”字跡而顫抖,把新聞喊出:“‘紅毛館山’流出仙水了。仙水轟炸馬拉力拉。馬拉力拉陷落。”所有孩子舉拳,好久沒這樣大喊:陷落、陷落、陷落……

紅毛館山,荷蘭人曾在那兒指揮原住民和客家人砍倒樟樹,埋灶焗樟腦,一個世紀間像把堅挺如少婦的豐奶榨癟,像老婦的垂癱,半滴也沒了,如今卻冒出治瘧疾的仙女淚水。原來是那里有戶人家深受瘧疾之苦,受九天玄女托夢,可用他悲憫的淚水治病。夢醒了,主人把一家八口撥出門找,不要說淚水在哪兒,連九天玄女都尋沒影。到了第三天,這戶人家的八歲小孩,找著找著,全身筋骨發(fā)脾寒,瘧疾發(fā)作,在一棵樹下縮著發(fā)抖,無意間發(fā)現(xiàn)樹上鳥巢中有只藍鵲也得了瘧疾似,發(fā)抖不止。他爬上去抓,可憐它,放入懷中取暖,忍著自身的痛苦唱歌安慰它。鳥竟然流淚,小孩好奇地舔那眼淚,瘧疾竟好了,全身充滿元氣地跑回家,邊跑邊喊:我找到了,山姑娘(藍鵲)就是九天玄女娘娘?;氐郊遥B卻死了,他嚇得松手,鳥墜落地上,喙尖把地啄破個洞,從那直冒泉水,喝了把瘧疾當屁放了就好。奇跡傳開,無數(shù)的人翻山越嶺,從四面八方涌向紅毛館山。有錢的坐火車,甚至開出了直達紅毛館山的“超特急”班次,只見火車轟隆隆經(jīng)過瑞穗驛,車站漸次發(fā)出嗡鳴。沒錢乘臺車、再不濟的人自備茶水飯團走路,累了就在屋檐下過一宿。即使是纏腳的閩南女人也忍受數(shù)十公里的奔波,只為了捧喝仙淚。到了山下,徒步上山,患者在夜里擎著火把,炬光使紅毛館山像一座火山爆發(fā)出的熱熔巖。帕提著大木桶沖破人群,到達水泉涌處,只見那不過是一盞緊得像屁眼大的泉口,竟有數(shù)百人擠燒,相爭鉆進去。等不及,鬧起脾氣,有人冤家相打,最后干脆挖泉取水,把爛泥猛吃下肚治病,搞得像瘋?cè)嗽骸E撂崃藘蓚€桶,用屁股把一幫人推走,硬是挖滿了泥漿。他一看,泉水旁有顆裹滿苔的大石,被十來個瘋?cè)擞米彀团僦?,石上拓滿齒印。石頭內(nèi)少說藏有幾兩水,帕又用屁股把人頂開,腳盤把石頭勾了,頸一縮,就上了額頂,姿態(tài)夸張地跑十公里回地牢。他把稀泥倒入牢,又把大石頭摔碎,擰出水來,把手都擰破皮。仙泉摻著帕的鮮血落下,落入劉金福的口里。第二天,睡在洞邊的帕被早班車的笛聲吵醒,趕緊翻落洞中躲,發(fā)現(xiàn)劉金福極為清醒,腦殼露出凝固的稀泥,手腳動不了,卻能動嘴罵人。但是,他們很快結(jié)束往日深情的斗嘴,仰看進站的火車底盤,復雜的齒輪傳遞美妙節(jié)奏。晨陽穿過車窗,從車板的小洞透下,不時被車內(nèi)的來往旅人踩斷?;疖噯⒊虝r,拉娃的大眼睛忽然出現(xiàn)在小洞窺看,丟下一顆亂滾的種子。然后火車駛?cè)?,晨曦又落滿了地牢。世界安靜了,唯獨那顆種子還在滾,好像沾了風,沿著牢壁繞了幾圈才躺平,成了陽光下發(fā)亮的寵兒。祖孫倆看不出是哪種植物的種子,一個說是七層塔,另一個說是月桃,兩人吵得要用口水淹死對方的樣子。最后,劉金福把種子塞入自己的腳趾甲縫,說等它發(fā)芽長大不就有結(jié)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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