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身份等同于她們的堂堂電影學院表演系的科班生,卻只能讓自己的父親住在二十五塊錢的臟臭旅館里。是我做女兒的太沒用,花掉了父母親大半輩子的積蓄,使得他們?yōu)榱宋液偷艿艿囊率碂o憂而一再節(jié)省自己,待薄自己。
身在最高學府的奢華夢幻星光下,卻是如此卑微困苦的家世背景。難過的是這份至高與至低的強烈差距。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理想與現(xiàn)實差異的痛苦。
父親在那間旅館等了四天,卻只等來了一句"老師沒時間,算了",他眼中閃現(xiàn)了一絲立刻掩飾,卻被我細心察覺的失落。
我知道他是心疼買了最好的衣服,花了一大筆路費,卻無功而返。遺憾好不容易下決心來一趟北京,卻沒能親自謝謝挽救女兒于無底深淵的恩師。
"我今天早上將那兩只雞在那邊菜市場賣掉了,這些你留著,分給同學一起吃吧。" 此時賣雞的錢,買來了蘋果、桔子什么的好幾個塑料袋的水果,父親拿著遞給了我。
昨天我說只能以后再找機會謝謝嚴老師,似乎拿兩只家鄉(xiāng)帶來的土雞給在表演系忙碌不已的他也不太合適,就只將我們特意拿來的茶葉與臘肉送給了他。
今天早上父親一大早將這兩只雞像其他菜農(nóng)那樣蹲在早市上給賣掉了,想象父親那一刻蹲在市場賣雞的卑微身影,我就又一陣心痛。
在我還不諳世事的年歲里,父親無緣無故失去了嗅覺,再也聞不見任何氣味。家里的飯菜放在外面都餿掉了,他也全然不知。后來父親將餿掉的飯菜加熱,送去給店里的母親吃,被她責怪,他才懂得了每次不確定飯菜好壞時讓我或者艾辰幫他聞一聞。父親從此莫名地不愛吃甜食。所有帶甜味的東西,一律不吃。連喝粥都喜歡往里面加鹽。我很想拿一袋水果給父親在回家的路上吃,但他不吃甜的,我只按照父親的意愿好將水果全部收下。
"您路上小心點,到家我們打電話。"我萬分不舍地與父親告別。十五分鐘之后,學校要舉行開學典禮,明天一早就要出發(fā)前往平谷那邊去軍訓。我實在沒有時間送父親上火車,哪怕送到地鐵站都不行。
父親微微點頭,說了一句"要得",便轉(zhuǎn)身離開。接過水果的我,就這樣直瞪瞪看著父親提著行李包的孤寂身影,失落從電影學院的大門口走出去,往回家的路途前行。
我連傷感的時間都沒有,迅速提著水果回到宿舍放下。虞冰玉興奮拉著我,走到標放門口集合,等待被統(tǒng)一帶進去,舉行一年一度的盛大開學典禮。
標放,全稱"標準放映廳"。是一個能容納一兩千人的大禮堂,也是一家豪華電影院。但凡有各種慶典活動、主題晚會都會在這里舉行。高檔的座椅,國際標準配置的聲道音響。在這里觀看電影,是一種很完美的視聽享受。
2002屆各系的新生齊聚一堂,每個人臉上閃耀著驕傲自豪、新奇興奮的得意光芒。心花怒放地感受著初來乍到、備受重視的榮耀,以及前景可觀的輝煌構(gòu)想。
我也帶著小小的欣喜,融入到其中,臺上院長、書記等學校高層做著氣勢磅礴的演講,引發(fā)臺下一陣陣此起彼伏的開心躁動,一個個恨不得站起來跳一曲"耀眼飛天"的舞蹈,以表現(xiàn)自己此刻澎湃激動到已然飛天的快樂心情。每一張笑臉都笑得如此燦爛,每一副容顏都異常光榮。
當大家站立,在國歌聲中歡快且莊嚴地唱響時,我心頭卻一直揮不去剛剛父親離去的身影。那個住了四天二十五塊錢一夜的陰暗旅社,刻意穿著很體面的西裝,轉(zhuǎn)身卻帶著一臉落寞的孤獨背影,就像是舉刀刻在我的心頭,一刀一刀刻出了莫大的痛楚。
記得小時候?qū)W過一篇課文叫《背影》,在作者深情細膩的文字里,當時的我們卻讀不出多少悲傷來。那是因為,年幼無知的我們還感受不到"父愛如山"的深沉和偉岸。
直到今天這一刻,我才深刻體會到看著父親身影離去時的沉痛傷感。血濃于水的深情澆灌,讓我學會了那句"孝敬父母恩"的迫切與必然。
對不起,爸爸。女兒沒用,讓您在北京吃苦了。受到如此境遇,住不起更好的賓館。我保證我會加倍努力讀書,報答您和媽媽的養(yǎng)育之恩。報答你們多年如此支持女兒實現(xiàn)電影學院輝煌夢想的堅持,報答你們?yōu)榱艘粚号艹院么┖枚量鄴赍X,日夜操勞,自己卻緊衣縮食,舍不得多花一分錢的艱苦用心。我會努力學習,努力賺錢。下一次,等您和媽媽再來北京,我保證讓你們住最好的飯店!
我淚流滿面地在國歌聲中傷感而堅定地起誓。早日報答父母的恩德,讓他們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
"喲,這是怎么了?唱個國歌還唱得淚流滿面!"國歌奏完,落座之后虞冰玉看見我那么傷心的神情,萬分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