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兜完圈子之后,陳垣毫不猶豫地扣動了端在手中很久的二十四響駁殼槍的板機,一串子彈噴射而出:
我現(xiàn)在明白了毛澤東的政治主張和實際情況,我愿貢獻你這種版本,校正你孤證偏見的危險……在三十年前,你是青年“導師”,你在這是非分明勝敗昭然的時候,竟脫離了青年而加入反人民的集團,你為什么不再回到新青年的行列中來呢?我以為你不應當再堅持以前的錯誤成見,應當有敢于否定過去觀點錯誤的勇氣。你應該轉(zhuǎn)向人民……我現(xiàn)在很摯誠的告訴你,你應該正視現(xiàn)實,你應該轉(zhuǎn)向人民,翻然覺悟,真心真意的向青年們學習,重新用真正的科學的方法來分析,批判你過去所有的學識,拿來為廣大的人民服務,再見吧!希望我們將來能在一條路上相見。
在民國后期的學術(shù)界,就純粹的史學而言,堪與陳寅恪較勁匹敵者,陳垣算是一位。作為一個藥商兒子的陳氏雖沒有受過正規(guī)史學教育,但靠自己的勤奮,著作宏富,成就斐然,在中國宗教史、元史、中西交通史及歷史文獻學等領(lǐng)域皆有開創(chuàng)性貢獻,成為世界聞名的史學大師。20世紀20年代初,陳垣就被公認為與王國維齊名的世界級學者。1922年胡適曾斷言:“南方史學勤苦而太信古,北方史學能疑古而學問太簡陋,將來中國的新史學須有北方的疑古精神和南方的勤學工夫?!倍澳軌蛉谀媳敝L而去其短者,首推王國維與陳垣”。[1]1933年4月15日,前來中國訪學的法國漢學家伯希和離開北京時,對前來送行的陳垣、胡適等學術(shù)界名流發(fā)表了簡短的演講,其中說:“中國近代之世界學者,惟王國維及陳先生兩人……不幸國維死矣,魯?shù)铎`光,長受士人之愛護者,獨吾陳君也。”[2]自30年代中期以后,陳垣與學界異軍突起的陳寅恪并稱為“史學二陳”。正是鑒于陳垣既是稀世罕有其匹的史學大師,又是輔仁大學校長,胡適于解放軍圍城的逃死之際,想到的第一個人不是陳寅恪而是他。出乎胡氏意料的是,陳垣拒絕邀請,沒有隨其南飛,繼續(xù)留在北平做他的校長。盡管此前胡、陳交誼篤深,且在五個月前還信函往還,但五個月后,陳垣竟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如此痛快、絕情地與“我的朋友胡適之”決裂,說明政治形勢急轉(zhuǎn)直下,世道人心已發(fā)生了巨大裂變。
6月18日,在美國的胡適首次見到了陳垣的公開信,這是由友人送來的英文雜志Far Eastern Bulletin(《遠東通訊》,第2卷第22號,香港1949年6月4日)轉(zhuǎn)載的《人民日報》信文內(nèi)容。胡適瞇著眼睛呈微笑狀粗略閱畢,第一個反應是“其第一段引我給他最后一信的末段('48),此決非偽作的。全函下流的幼稚話,讀了使我不快。此公老了,此信大概真是他寫的?”[3] 6月20日,胡適細讀了陳垣公開信英譯本,“更信此信不是偽造的(?),可憐!”[4] 6月21日,胡適從6月15日的《華僑日報》上讀到這封公開信的中文本,在當天的日記中記載:“我讀了更信此信不是假造的,此公七十歲了,竟丑態(tài)畢露如此,甚可憐惜!”[5]
盡管胡適在情緒上認定此信就是陳氏所寫,但在心理上又不愿承認,而從情理上推斷,陳氏的思想轉(zhuǎn)變也沒有如此快捷,因而對于信的真?zhèn)?,胡適又在心中打起鼓來。到了6月24日,胡適又找來公開信的中文本,仔細閱讀琢磨后,在日記中載道:“我今天細想,陳垣先生大概不至于‘學習’得那么快,如信中提及‘蕭軍批評’,此是最近幾個月前發(fā)生的事件,作偽的人未免做得太過火了!”[6]為了徹底查明此信的真?zhèn)?,胡適還找來對陳垣熟悉、時正在美國的另一史家蔣廷黻,兩人商討后的結(jié)論是:“均疑陳援庵的公開信是他先寫了一信,共產(chǎn)黨用作底子,留下了一小部分作‘幌子’(如第一節(jié)),另由一個黨內(nèi)作者偽造其余部分?!盵7]這個猜想基本上是最后結(jié)論,但對于善于考證且無證不信的胡氏來說,心中仍不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