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我和冠華那種忙中偷閑苦中作樂的日子最終到了1975年也結(jié)束了,接下去的是一場滅頂之災(zāi)。這年10月,又是基辛格來訪。10月12日晚主席會見后,我參與整理記錄直至凌晨。當時困得無法繼續(xù)。在場那位“通天朋友”突然對我說:“你別打瞌睡了。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一定就醒了?!蔽覇柺裁聪ⅲf:“要批判鄧小平了!”我確實給嚇醒了,問怎么可能?她告訴我毛主席對他們批評了清華大學的劉冰信件,并說鄧小平同志是后臺,這是一股右傾翻案風。
事態(tài)急轉(zhuǎn)直下。在全國還未有動靜之時,外交部率先掀起了批右傾高潮。10月25日,部黨核心組開會學習毛主席談話,會上有人聲色俱厲批判冠華月初在紐約會見基辛格和日本外相的談話都犯了右的錯誤。與基辛格的談話錯誤是遲遲不指出美蘇搞新慕尼黑陰謀,是大使先講了。與日本外相會談的錯誤是急于與日本簽和平條約,在原定會談之外又加了一次會晤。據(jù)說這都是毛主席批評的。與此同時,宣布要擴大范圍,把使、領(lǐng)館的老、中、青代表都召回學習。
我們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形勢變化打蒙了。誰也弄不清這究竟是不是來自毛主席,卻又不敢頂撞,于是10月27日冠華開始作檢查,違心地檢查根本不存在的所謂對美、對日的右傾錯誤,從此沒完沒了!正在那時我要陪同一個尼泊爾的皇室團去外地,十分放心不下冠華。記得我出發(fā)前的晚上與冠華相依相偎呆坐在沙發(fā)里很久很久。我們都為國家的前途、自己的命運感到無限迷茫。我說不管多大的風浪,我們都必須頂住。冠華嘆氣說周總理病得那么重,誰也不再忍心去和他講這些事。他打過幾次電話請示小平同志,但他對這局勢已無能為力,我不好再去請他出面制止外交部的事情,這一次只好聽天由命了!我沉默,冠華又說:“反正我早已有準備罷官。只要我們在一起,罷了官就‘回家賣紅薯’!”我突然情緒激憤說:“不行!憑什么就這樣挨整!我們可以向主席告嘛!”
后來的一切錯誤都是這情緒的激憤引起的,也是我們對當時真正的政治形勢根本不了解。外交部的批判已經(jīng)從冠華的外交政策延伸到何英同志的所謂“對待文化大革命的錯誤”以及黃鎮(zhèn)同志的所謂“在使館執(zhí)行錯誤路線,打擊青年干部”。一大批老干部又面臨四伏的危機。
我果真被我這該死的性格沖動所驅(qū),狀告“通天人物”到了毛主席那里,并且得到了支持。12月12日,毛主席會見美國總統(tǒng)福特之后對矛盾的雙方說:“老家伙還是有點用處的。我就是最老的!不要輕視老家伙!”“你們是造反派,原諒原諒老家伙,高抬貴手!不要動不動就叫滾蛋!”從主席那里回家,我們精神振奮認為形勢并不那樣緊張,只是打打招呼,作點檢討,小平同志也無事,外交部經(jīng)過毛主席批評也無大事,只是今后關(guān)系復(fù)雜難處!
但是,這告狀的事終于使我陷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黑黑的無底洞。至今我也弄不明白這陷阱是從何時何人開始的??傊?,我們被一些虛假的現(xiàn)象所迷惑以為公道可以戰(zhàn)勝邪惡,誰能料到最后卻是我們自己被定罪為“借刀殺人”!
一個人真正的成熟是多么不易!我至今仍容易情緒激動而感情用事,這招禍的性格給我自己和冠華導致了殺身之禍。隨著歲月的流逝,冠華那充滿哲理的感慨:“性格即命運”,越來越深地鐫刻在我的心上。我和冠華性格太相近,脾氣太相同,因而在一個人情緒沖動時,另一個不能用理智來抑制這種沖動可能造成的惡果,尤其是在政治游戲之中!1976年的悲劇中這種性格因素是鑄成大錯的不可否認的因素。多年后,冠華的一位老朋友對他說:“你那時只要再忍一忍,幾個月后就大不同了!”冠華說:“我忍了兩年,實在忍不下去了!”我嘆息著說:“也許都怪我闖的禍!”冠華動情地說:“不要這樣想,你是我的支柱!人家矛頭是針對我的!”
送總理最后一程1975年剛剛結(jié)束,巨大的不幸降臨了。元旦過后的一周,這年的1月8日,周總理逝世!多年來,我看到冠華與周總理的關(guān)系是一種十分親切默契的上下級配合,但又是非常含蓄沉穩(wěn)。我?guī)缀鯖]有見到過他們之間有過任何私人來往,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冠華的許多處世原則似乎默默地受到周總理很深的影響。例如他從不愛在高級領(lǐng)導干部之間串門聚餐。有一次一位部隊高級領(lǐng)導干部打了多次電話請冠華和我去吃狗肉,還要介紹他們幾位領(lǐng)導干部的夫人與我認識。冠華那些天實在忙,另外他也不習慣這種社交活動,所以婉言推辭了。后來,因為這位領(lǐng)導再三邀請,而且直接打電話到我辦公室,冠華對我說:“不好意思不去了,那就我一個人去,你不要去了!”我說:“人家直接請了我,為什么你認為我不去為好?”他說:“我們最好不要多串門,現(xiàn)在那么忙,你去了一次,碰見那么多人,下次第二、第三個人請你,你去不去?去吧,時間可惜,不去又得罪人。然后你還要回請。人家說我六親不認,我看還是這樣好。應(yīng)酬多了沒有什么好處。以后再互相送東西,事情越鬧越多。你不要卷進去為好?!焙髞?,冠華處于逆境,他的一位老友來看他,埋怨他說:“當初你在臺上,那么多領(lǐng)導都愿意同你來往,你總是除了工作,從不去走動走動。我過去勸你要多來往,你不聽,現(xiàn)在你有困難了,平時不走動,也不好有事幫忙才找人??!”冠華說:“我不后悔。我現(xiàn)在也沒有必要到處去找人。我求的是公正,相信黨中央會清楚的。”
我不禁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1971年11月,我們參加第一個中國代表團赴紐約參加聯(lián)大二十六屆會議。當時,中美關(guān)系還是對峙階段,沒有任何形式的官方或民間往來。初到美國,出奇地新鮮。我們代表團中的年輕人聚在一起說,要給周總理帶點美國東西回去,中國外交的突破,進入聯(lián)合國,他是奠基人。于是,我們買了一盒巧克力,一盒餅干,這在當時的國內(nèi)是從來見不到的外國貨?;氐奖本?,我們把這些東西送給總理身邊的小高,并且謊稱“這是喬部長送給總理的”。我們當時不了解總理與冠華之間三十年形成的相知,以為說是喬部長送的,總理就會留下。誰知事情適得其反。東西送給總理后不久,有一次總理召集外交部許多干部開會。記得是在人大會堂的西大廳。會開完后,總理突然轉(zhuǎn)向冠華,很嚴肅地問他:“你為什么要給我送禮?”冠華被問得莫名其妙,說:“我哪里給總理送過禮?”總理說:“你從聯(lián)合國回來送了我餅干和糖。你應(yīng)當知道我的規(guī)矩,為什么要送東西?我要當著大家問你,你把東西拿回去。”冠華更是糊涂,說他從未給總理送過這些東西。這時,我們與此事有關(guān)的幾個只好承認是我們干的,用了喬部長的名,沒跟他打招呼。總理口氣溫和多了,說:“是你們的好意,那就算了,送給工作人員大家嘗嘗,美國來的嘛!不過以后不要這樣做了,我從來不收禮物。”
然而,在這冷靜的背后,總理與冠華之間又是如此深情地關(guān)懷著彼此。1974年春天,總理手術(shù)之后,開始恢復(fù)得很好,但過了幾個月病情不幸又復(fù)發(fā)了。第二年秋天當我隨冠華率領(lǐng)的中國代表團又來到紐約參加聯(lián)合國大會時,總理的病情惡化了,冠華心情十分沉重??旎貒鴷r,冠華同我商量想帶點東西給總理。我說:“你不是從來不給總理送禮的嗎?”冠華神色黯淡地說:“可是總理現(xiàn)在是病人啊!我想他會懂我的意思?!?/p>
于是,我們從自己當時的十美元零用錢中買了一盒蘇打餅干,一大盒夏威夷果。冠華說總理平時最愛吃花生米,他一定會喜歡這夏威夷果。他說路過巴黎時再讓曾濤同志準備點總理和鄧小平同志最喜歡的法國新月形面包。
回到北京,由于當時的政治氣氛,我們只能秘密地讓司機把這些東西送到總理醫(yī)院。那時,除了見外賓,我們包括冠華都見不到總理了。他一直住在305醫(yī)院。過了些時候,總理在醫(yī)院見外賓,恰巧陪見是冠華,我是翻譯。見完外賓后,總理招呼我和冠華留一下,他談了些其他事情,冠華請總理多多保重。最后總理頗為動情地對我們說:“你們送來的餅干、果仁、面包我都收到了。冠華是知道我從不收禮的。不過這一次我懂得你們是送給病人的慰問,所以我收下了。難得你們想得周到,我很愛吃。”我見到冠華鏡片后眼中閃動的淚光,他有點哽咽地說:“總理,你千萬要把身體養(yǎng)好!”這一天,當我們離開醫(yī)院時,總理和冠華緊緊握了手,時間很短,但從他們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最真摯的深情。回家途中,冠華沉默了一路,我知道他的心情是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