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女子消失在拉喬塔的火車上

眼之愉悅 作者:(法)弗朗索瓦·特呂弗


女子消失在拉喬塔的火車上

愛開玩笑的意大利人艾尼奧·弗拉亞諾(EnnioFlaianno)把電影描繪成一條寬3.5厘米,長2公里,以每2秒1米的速度不斷閃現的長帶。

由于電影連綿不斷地展開,我們可以把它比作一首在音樂廳里演奏的樂曲,除此之外,我們無法用其他任何事物比喻它,尤其不能把欣賞電影與參觀博物館或閱讀書本相提并論。

希區(qū)柯克把電影比作火車上的旅程。說實話,他的這個比喻大概是最貼切的。一幕幕場景如一節(jié)節(jié)車廂,彼此相連,故事在其軌道上行進,旅客待在車上,任由它載著自己從起點駛向終點,內心涌起的一次次激動的潮水如同車窗外閃過的一幅幅美景。

編劇在旅館房間里構思劇本時,執(zhí)意認為女主角周一離開丈夫,周三回到情人身邊。事實上,對觀眾來說,她從一個男人輾轉到另一個男人身邊只用了七十秒(相當于30米長的膠片)。在一部電影中,情節(jié)的發(fā)展有先有后,有呈現的部分,也有敘述的部分。所有呈現的部分都是真實的,你無法讓任何人相信銀幕上的女人是憑借著想象把茶喝下去的:她把茶喝完了,這就是事實。

拍攝一部電影,意味著要在一年內做出一些決定,這些決定涉及劇本、臺詞、簡練手法、演員、拍攝場地、燈光、畫面大小、時長、接片,甚至膠片校正。決定是否明智,是否合乎邏輯,是否協(xié)調一致往往影響到影片的質量。這份工作的美就在于它的虛偽,因為導演總是給觀眾這樣一種印象:他只是記錄下美妙絕倫的風景,演技精湛的演員和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仿佛如此多令人驚嘆的事物并沒有經過他的加工。一切都是他精挑細選的結果,可他卻輕描淡寫地說一句:“這就是我看到的”,多么虛偽,但這種虛偽又不可或缺。

拍一部電影,就是展現一位五點走出家門的侯爵夫人,就是虛構一個故事,就是選取世界的某一部分而有意遺忘其余一切,就是愿意被人看作愚蠢、幼稚或淺薄的人,就是同意被同代人品頭論足。想把一切都放入一部電影(大雜燴原則)或者什么也不表現(先鋒派原則),就是用含混不清的意圖來唬人,使觀眾無法對影片作出判斷。當影片的拍攝漸臻完美,將會誕生一部杰作,即一部找到了最終形式的電影,一件神秘而難以理解的物品。作品越不完美,導演的意圖就越清晰,作品可能更震撼人心或感人肺腑。電影因其缺陷而得以呼吸,杰作則讓人感到窒息。讓·雷諾阿通過他拍攝的三十七部電影留給人們這樣的印象:他一貫地避免杰作的產生,而愛森斯坦一生都在追求杰作。

作家借助文章傳遞思想,通過演說組織情緒。今天,很多人認為電影應該更像文章而不是演說。我不同意他們的看法,我依然是駕馭電影的支持者。飛機著陸時,空姐對乘客說:“在飛機停穩(wěn)前,請不要解開你們的安全帶”;她的話音剛落,我們就聽到安全帶紛紛解開的聲音。為什么?因為空姐不會準確表達自己的意思,她在不恰當的時刻說了一句沒有組織好的話。

很多導演不停地抱怨,他們提起制片人、發(fā)行商、影院經理和影評家如同提到敵人,而同時,他們又表達出對觀眾的無限愛意與情誼。在我看來,這種態(tài)度是不對的,是低俗的。導演要征服或說服的對手,正是觀眾,我們向他們索取的,不是意見,而是錢。我們應該像優(yōu)秀的職業(yè)妓女那樣,為嫖客營造愛的幻覺,讓他們滿意,給他們安慰,但拒絕吻他們。

如果影片中主角的最后一句臺詞是“故事結束了,我感到一縷幸福,一絲憂傷”,那么觀眾起身離去時,會想:“他很憂傷”。如果我們調換“幸?!迸c“憂傷”這兩個詞的位置:“……我感到一絲憂傷,一縷幸?!?,那么觀眾走出影院時會被幸福感圍繞,沉浸在赫赫有名的大團圓結局之中,而這種拯救電影達七十年之久的大團圓如今似乎有可能把電影毀掉。好吧,我得出一個結論:電影使我痛苦,亦使我幸福。

1972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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