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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聽見李秀鳳領(lǐng)阿囡回家,然后是讀三年級的源源回家,孩子的吵鬧聲,李秀鳳輕輕的呵斥聲……
五點……六點……七點……阿寶每睜開一次眼睛,就看到時針又朝前走了一格,西曬的太陽把金屬百葉窗簾照得半透明,屋子出奇的明亮。
阿寶半閉眸子也能看清掛在白墻上不同時期的全家福,她睜開眼睛,鑲嵌在鏡框里的照片在這一刻愈加清晰,每一張臉,每一個表情,但也是同一個表情,她和龍,然后加入婆婆和源源,再以后阿囡加入。
每個時期照片上的她都在笑,笑成一個表情,而龍的雙眉永遠微蹙,即使是蜜月旅行,他們?nèi)チ讼耐?,坐在沙灘,椰子樹伸向半空,身后是無邊無際的海水,按照龍的說法,是他的人生中最放松最肆意的日子,可那些照片上他的眉尖仍然微蹙。
“長相如此!”
龍自我評價。
而阿寶笑得也不好看,她從來無法對著鏡頭自如微笑。僵硬緊張的嘴角,笑意還未充分展示便逃逸,就好像她從來無法真正確信自己的快樂,即便做新娘時。
然而這只是現(xiàn)在,家庭這個完整的圓產(chǎn)生裂縫,她重新審視照片,才對那些笑容產(chǎn)生了質(zhì)疑。
此刻正是一天中最悶熱的時段,西曬的夕陽有一股燃燒到灰燼的勁頭,然后突然消失像被熄滅的燈,似乎是在一剎那,天地便被暮靄罩住。
這個晚上,阿寶沒有起床。
吃飯,洗澡,老大做功課,老二練鋼琴,所有的程序沒有她的監(jiān)督也照樣進行,她第一次在家里怠工。
夜深,兩個孩子都睡下后,李秀鳳輕輕敲門進她的房,那時她正大睜雙眼看著天花板,李秀鳳在她的床邊坐下,手放到她的額上。
“我沒有??!”
她輕輕擺了擺頭,擺脫了李秀鳳的留著自來水水漬有些潮濕的手掌,她閉上眼睛為了擋住婆婆憂慮的目光。
“不要管我,讓我一個人待著。”她仍然閉著眼睛,“我只想休息休息。”
這么多年,阿寶第一次表現(xiàn)得這么任性。
“龍來過電話了?”
她閉著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發(fā)生什么事了?”
“可以想象的最壞的事情?!?/p>
沉默。
“龍在外邊有人了?”
李秀鳳的聲音陡然嚴厲。
“差不多就是這么回事。”
她睜開眼睛朝李秀鳳笑笑,她的手被婆婆抓住,阿寶的語氣又柔順下來。
“皮特來電話,要我把龍領(lǐng)回來,聽起來他現(xiàn)在留在上海已經(jīng)不是為公司的事?!?/p>
“領(lǐng)他回來?!?/p>
李秀鳳不容置疑的口吻。
她微微一笑,是苦笑。
“我怎么能把一個大男人領(lǐng)回家,只要想想,就讓我感到一點力氣都沒有。媽,他要是不回家,領(lǐng)他回來又如何?!彼蝗蛔鹕?,“我已經(jīng)擔心了很久,他變沒變心,我怎么會沒有感覺,只是不想去面對。”她神經(jīng)質(zhì)地一笑,“我不斷問自己,我到底哪里做錯了……”
“你哪里有錯?”
李秀鳳打斷她。
“沒錯心里才有恨!”她咬了咬嘴唇,“我心里真的有許多恨,我覺得自己很可怕,我這么愛他,愛得再也看不到其他男人,現(xiàn)在只有恨,恨得……恨得……”
她不知道怎么表達這種恨,只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一種暴力的沖動,她沒法向龍母親描述這種沖動,她為自己有這樣的沖動感到恐懼。
“我也恨過!”李秀鳳平靜道來,“因為恨而做過許多蠢事。”
阿寶一驚!
“現(xiàn)在的我算不算在做蠢事呢,除了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什么都不是?”
她問婆婆。
李秀鳳搖頭,但阿寶沒有看見,她仰身躺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