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宗派的創(chuàng)立和延衍,除了外部因素之外,更重要的和最根本的,就是自己內在的凝聚力和對外的感染力。用佛教的話來說,一是法統(tǒng)的純正,二是教法實踐的得力。這兩者都需要創(chuàng)宗立派者在理論和實踐上有所突破,以建立自己獨特的教授體系和方法,這在禪宗則稱之為綱宗?!敖掏鈩e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是禪宗的總綱。對禪宗而言,理論的建立無需費心,它現(xiàn)成地繼承了印度大乘佛法的根本精義,更現(xiàn)成地承襲了中國三論、天臺、華嚴三宗的根本理論,天臺華嚴的判教無疑為禪宗安排了一個極佳的理論空間,使它在“圓頓大教”上更標以“教外別傳”之旨,并傾其全力,將“圓頓”之旨化為種種可供實踐的方法,即所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從六祖、馬祖和石頭以來的百余年間,不少禪師在“祖師禪”的方法上推陳出新,在思維與存在,經(jīng)論與修行等復雜層面上不斷摸索,使傳法者和受法者之間,在語言、文字、動作、情態(tài)、生活、勞作等多方面作了全方位的推敲,而形成了機鋒、棒喝、轉語、圓相等種種實踐方法,這些實踐方法的成熟,便積淀為禪宗內的綱宗,并因禪門五宗的形成而固化為五家的綱宗。
綱宗是祖師們根據(jù)自己的修證體悟,并結合授徒實踐中的成功經(jīng)驗加以總結而成,當然有的也是經(jīng)其弟子整理總結而成。在授徒的實踐中,祖師們在開示、接機、應機并引導弟子開悟的系列過程中,用生動機智、幽默含蓄的語言,甚至用推、拉、扭、打、棒、喝、行、走、語、默等豐富的行為動作貫穿其中,以期收到常規(guī)教學所難以達到的效果。在燈錄中,常??梢钥吹健皫煶l家曲,宗風嗣阿誰”,“如何是某山境”之類的問話,就是在探詢師家的綱宗。禪門五宗的綱宗各有其相應的特色互不茍同,又互有承襲,故而使唐末五代的禪宗大放異彩,光照千秋,具有極大的魅力。
對五家綱宗,自南宋時起,即有晦巖智昭禪師編成《人天眼目》一書加以總結,并以歷代祖師的提唱加以凸顯。明末之際,更有漢月法藏、譚吉弘忍父子先后所著《五宗原》和《五宗救》刊行,并在禪宗內部引起軒然大波,爭訟達百年之久,最后在清代雍正皇帝的親自干預下方告平息,同時也致使禪林沉寂一二百年。清初,又有三山燈來禪師著《五家宗旨篡要》。對五家綱宗除《人天眼目》為收集前代評唱編成外,后三書多用一己之見加以發(fā)揮,雖有獨到之處,但未必合于諸宗本意。所以,若探源于五家綱宗,必須回到綱宗建立的本原之處。
在云門大師建立宗旨之前,已有溈仰、臨濟和曹洞三家先行于世。溈仰宗的綱宗原不甚明確,宋代禪師在溈山、仰山、香巖三師的語錄中,歸納出“三種生”、“圓相”和“三照語”。臨濟宗的綱宗則分外明確,這就是禪林中最為熟識的“三玄”、“三要”、“四喝”、“四料揀”、“四賓主”、“四照用”等。曹洞宗的綱宗也廣為禪人所熟悉,如“正偏五位”、“君臣五位”、“功勛五位”、“三滲漏”、“三種墮”等,更有其包含了綱宗及體系的《寶鏡三昧》。云門宗的綱宗,其后各宗的禪師們都曾多加抉擇,如《人天眼目》所指,則有“三句”,“抽顧”,“一字關”,并把云門大師弟子巴陵顥鑒禪師的“三轉語”亦作為云門綱宗列入。再如圓悟克勤禪師,除了對“云門三句”推崇備至外,還一再贊嘆云門大師的“格外玄機”和“向上全提”。而佛眼清遠禪師,則分外留意云門大師的“三種病,兩種光”。清初三山燈來禪師在其《五家宗旨纂要》中,全為闡述一己之見地,對云門綱宗,除拈頌上面所舉的數(shù)則外,還獨家拈頌出“云門宗八要”,但不知其所據(jù)出于何處?
云門綱宗,最為禪人所熟悉并大加稱道的第一便是“云門三句”,這就是涵蓋乾坤句、截斷眾流句和隨波逐浪句。這三句,實際上是云門大師的得力弟子德山緣密禪師對其師風格的總結。宋代臨濟宗著名的宗師圓悟克勤在其《碧巖錄》中亦推崇說:“云門尋常一句中,須具三句,謂之函蓋乾坤句,隨波逐浪句,截斷眾流句。放去收來,自然奇特,如斬釘截鐵,教人卜度不得?!币簿褪钦f,云門大師在演示禪機之時,一句平常的話中,都包含著三重功能:
一是涵蓋乾坤——包括全部思想的意蘊和法界的實相。
二是截斷眾流——使一切思維分別、卜度擬議在此被忽然截斷。
三是隨波逐浪——順著思維之路,讓其自然流淌。即所謂不壞假名,而說實相。但也包含了根據(jù)學人的水平,隨機引導一層意思。
這三者是一體的,因涵蓋乾坤而可截斷眾流,因截斷眾流方得涵蓋乾坤;因前兩者而得自在,故可以隨波逐浪;在隨波逐浪中方顯截斷眾流和涵蓋乾坤。這與臨濟大師的“一句語須具三玄門,一玄門須具三要,有權有實,有照有用”,有異曲同工之妙。由于有這三重意思,所以在云門大師的每一句禪語中,可以收,可以放,可以殺,可以活,故顯得寬闊空靈,意味無窮。但又如斬釘截鐵一般,使人不能用思維的方式作哲學式的把握,也不能用靈感來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