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坑老街
馬桶樹
就連現(xiàn)在,我想起那棵樹仍要笑的。
倚山傍水小鎮(zhèn),民風很淳,這在現(xiàn)代社會算是稀奇的。剛搬來沒一會兒,踩單車去指認山水、逛逛民家宅舍,山川溪水雖稱不上壯麗,也算是個俊哥兒,樸樸素素地適合清白度日。山勢木訥,奇幻風景沒有,老實人的天氣倒是。上了年紀的老街住著上了年紀的人,十七八姑娘、四五歲小童也是有的,可我總覺得他們細嫩的膚肉里有一股老香,可能住的是老宅,平日見多了家里、街口的老人,眉宇之間就沾了陰天??吹嚼戎乱幻倥字嗖耍爨洁降模嬉詾樗巢蝗额伿霞矣枴穭偘ち斯?。據(jù)說老街豆腐出名,光看那些土招牌若聞蒜爆香,沒什么門面,一副理所當然模樣,來了就坐嘛,坐了就吃豆腐嘛,吃完就走人嘛,人生哪來那
么多稀奇古怪煩惱,蔥爆、清蒸、涼拌、紅燒、調(diào)羹,豆腐還是豆腐。
"歡迎來吃我的豆腐!"跟朋友這么說,總聽到對方賊賊地笑,打蛇隨棍上,再補一句:"白白嫩嫩的,入口即化!"我怎不知道什么話題牽什么藕思,豆腐就是豆腐,東西還沒見著,光聽這詞兒,斜心眼的已經(jīng)蜘蛛似的結(jié)網(wǎng)了。
我初來乍到,帶著城市的薰習瞧小鎮(zhèn)風情,也有誤讀的時候。直到看見那一棵樹,才算學會跟小鎮(zhèn)說話。
一棵芒果樹,種在粉紅色馬桶里,青苔圍墻靠邊擱。馬桶上還高高低低垂了翠玲瓏草,灑尿似的。
乍看,有點臭的感覺,心里穢,那野芒果我絕對不吃,屎塊巴拉地,繼之一想,這里頭有學問,古厝鄉(xiāng)下的木尿桶,見過懷舊的人用來擱米糧;澡盆則當果盤放圓滾滾大紅橘,我怎不覺得臟?那當然沒理由嫌一尊馬桶跟它的樹,如果有人拿來擺客廳當椅子,也無不可。臟的念頭是我自己,馬桶只不過馬桶。
后來還看見瓷浴缸里種一大汪粉紅色長春花、小不點楓樹苗的。我挺樂的,日子可以這么過,東西可以這么用,觀念可以這么破。
我仿佛聽到種樹栽花的老爺老婆這么說:別成天拘在你的書堆里搞悶葫蘆,日子哪像你們說的艱難,年紀輕輕一雙
眼睛弄成斗雞,看遠些;眼睛看不透的,用肚臍眼看也可以的啦!
一九八九年十月臺灣《中時晚報》副刊
上殿
太陽像個火爆浪子,從東邊兒搖滾出來時,我有了曬棉被的欲望。
扛三公斤的大被上屋頂陽臺,像師傅撐著剛?cè)鄤虻拇竺鎴F,腋下夾的兩顆枕就是灑了蔥屑的花卷,全攤在陽臺岸,拿精裝書當磚塊壓住,這時候才地道喜歡知識的重量。
鎖門,這棟樓空了,發(fā)覺自己是一塊不怎么帶肉的小排骨,在還沒有剁成肉餡兒之前,到深山的殿堂去當牲禮,給夏天餞別,順道問皇帝的安。
老早聽說石碇的皇帝殿出名,老早把它想成阿房宮一樣燈火通明,夏日的最后一場雨前幾天來過了,一山的翠,茂密的葉片上還閃著水金。石徑布了苔毯,可見將相不來上朝了,釘?shù)仳隍歼€是認認真真開著紫花迎客,太監(jiān)脾氣不改,走了一個
時辰的路,皇帝的殿檐還沒望見,忽然聞到桂花香,退一步香就沒了,進兩步好像濃了些,可知是路標,終于看見石階上密密麻麻的桂雨,正樂得摘桂花打算回家泡茶,三兩聲狗吠,抬頭,一名七八十歲拄杖老頭沉沉地盯我,那狗在腳旁豎尾巴。宰相門前的花兒不可摘,是這層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