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意味著,我父親并不是個特例。我們所有人都過分相信,世界有一個中心。然而,有一種相反的信仰,驅(qū)使我們將自己關(guān)在屋中從事寫作多年。那就是,我們相信終有一天,我們的作品會有人閱讀,被人理解。因為,世上所有的人都彼此相似。但透過自己和父親的寫作,我也明白,這只是一種給人帶來困惑的樂觀想法,它會被一種擠至邊緣、棄于其外的憤怒所傷害。在許多場合中,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終其一生對西方世界的愛與恨,我都感同身受。不過,也正是因為我曾陪同這位偉大作家,穿行于他對西方的愛恨之中,看到了他站在另一對立面構(gòu)建起來的別樣世界,所以,如今我才可以說,自己掌握了基本的真理,有了足夠樂觀的理由。 所有為這一使命奉獻一生的作家,都明了這一現(xiàn)實:不論初衷如何,我們經(jīng)過多年寫作,滿懷希望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最終會抵達一個迥然不同的境地。它會帶我們遠離自己曾經(jīng)滿懷哀傷、憤怒而伏案寫作的書桌,帶我們行至與這種情緒相反的另一端,進入另一個世界。也許父親從未能將自己帶至那里?仿佛一方慢慢形成的陸地,如同島嶼經(jīng)過漫長的海上漂流,逐漸透過迷霧展現(xiàn)出其五彩斑斕的景致,這別樣的世界令我們沉醉。我們就像從南而來的西方旅行者一樣,看到伊斯坦布爾在迷霧中浮現(xiàn),并被眼前景象迷惑。在始自于憧憬與好奇的旅行盡頭,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清真寺與宣禮塔之城,一個混雜著房屋、街巷、山丘、橋梁、坡道的世界,這簡直就是整個世界??匆娝覀兙涂释M入這個世界,忘卻我們自身的存在,就像讀一本書時那樣。因為,我們覺得自己粗鄙如鄉(xiāng)下人、受到排擠、被
置于邊緣,感到憤怒和深切的悲痛,我們就在桌邊坐下看書,這時,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超越這些情愫的完整世界?! ∥椰F(xiàn)在的感覺,與孩提和青年時代恰恰相反。如今對我而言,世界的中心在伊斯坦布爾。這不僅是因為我一生都居住在那里,而且是因為,在過去的三十三年里,我一直在描繪它的街巷、它的橋梁、它的人民、它的狗、它的屋舍、它的清真寺、它的噴泉、它神奇的英雄人物、店鋪、知名人士、陰暗之處、它的白天與黑夜。這使它們成為我的一部分,我擁抱著所有這一切。當我親手創(chuàng)造的世界,這個只在我腦海中存在的世界,比我真正生活其中的城市還更為真實的時候,作品的意義就由此誕生。所有這些居民和街道、物體和建筑都似乎開始與自己交談,開始以一種我未曾預(yù)料到的方式發(fā)生互動關(guān)系,仿佛它們并非僅僅生活在我的腦海和作品中,它們存在更是為了其自身。我像一個用針挖井的人,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它比其他一切更為真實。
寫作了多年之后,父親或許也發(fā)現(xiàn)了這種愉快。凝視著他的手提箱,我想:我不該對他抱有成見。畢竟,我是如此感激他:作為父親,他從不像一般父親那樣苛求、強迫、壓制、懲罰孩子,而總是給我自由,給我最大的尊重。我常常想,如果我總是能夠從想像中汲取營養(yǎng),不管它是出于自由還是出于孩子氣,那都是因為,我和童年以及青年時代的許多朋友不同,從來不害怕我的父親。有時我深信,我之所以能夠成為作家,正是因為父親年輕時也曾有過同樣的愿望。因此,我必須寬容地去讀他的東西,并試圖去理解他曾在那些旅館房間中所寫的一切。
我正是帶著如此充滿希望的想法,走向他的手提箱。它依舊待在原處。我懷著極大的決心,閱讀了其中一些手稿、筆記本。父親都寫了些什么呢?我記得,它們有些是從巴黎旅店的窗邊望出去的風景,有些是詩歌、前后矛盾的囈語、剖析……寫到這里,我感覺自己就像某個剛剛經(jīng)歷過交通事故的人,正竭力在回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同時又害怕會記起太多的東西。我小時候,父母之間馬上要吵架之際,他們便會陷入死寂般的沉默中。此時,父親就會打開收音機,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音樂會使我們很快忘掉一切。
那么,此刻讓我也用甜蜜的話語來改變一下氣氛吧!希望這些話能起到音樂的作用。如你們所知,人們常常最喜歡問我們作家這樣一個問題,即:你為什么寫作?我寫作,是因為我天生就需要寫作!我寫作,是因為我無法像其他人那樣做平常的工作。我寫作,是因為我渴望讀到我寫的那類書。我寫作,是因為我生你們所有人的氣,生每個人的氣。我寫作,是因為我喜愛整天坐在房間內(nèi)寫來寫去。我寫作,是因為我只能靠改變來分享真實生活。我寫作,是因為我希望其他人、我們所有人以及整個世界都知道,我們在土耳其、在伊斯坦布爾以前是怎樣生活,今后仍將怎樣生活。我寫作,是因為我喜歡紙張和筆墨的氣息。我寫作,是因為我相信文學,相信小說的藝術(shù),遠勝過其他一切。我寫作,是因為這是一種習慣,一種激情。我寫作,是因為我擔心被遺忘。我寫作,是因為我喜歡它為我?guī)淼臉s譽和興趣。我為了孤獨而寫作?;蛟S,我寫作,還因為我希望弄清楚,為何我如此生你們眾人的氣,如此,如此生每個人的氣。我寫作,是因為我喜歡被人閱讀。我寫作,是因為一旦開始寫一部小說、一篇文章、一頁紙,我就渴望完成它。我寫作,是因為每個人都期望我寫作。我寫作,是因為我孩子氣地相信圖書館的不朽,喜歡我的書被擺放在書架上的樣子。我寫作,是因為將所有生活的美好和豐富多彩都轉(zhuǎn)化成文字,是如此令人激動。我寫作,不是為了講述故事,而是為了編造故事。我寫作,是因為要擺脫一個預(yù)感,即我必須前往某處,卻不能完全抵達那里,就像夢中一樣。我寫作,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快樂。我寫作,就是為了快樂。
父親到我辦公室留下那個手提箱的一周后,他又來看我。和往常一樣,他給我?guī)硪粔K巧克力(他都忘記我已經(jīng)四十八歲了)。亦和往常一樣,我們閑聊調(diào)侃,談些生活、政治和家庭瑣事,直至父親的眼光瞥向他放下手提箱的那個角落,并發(fā)現(xiàn)我動過了它。我們彼此注視著,隨之而來的,是一片令人壓抑的沉寂。但我沒告訴他我想看看里面的內(nèi)容,并已經(jīng)打開過它。相反,我移開了目光。父親明白了。我知道他明白了。他也清楚我知道他明白了。但所有這些默契,只持續(xù)了幾秒鐘。父親是個非常樂觀,容易相處的人,他對自己充滿信心:他像往常一樣對我微笑。起身離開房間時,他又像一個父親一樣,給我講那些美好、振奮人心的事情。
像往常一樣,我看著父親離開,對他的快樂、他的滿不在乎和鎮(zhèn)定自若的脾性很是忌妒。我也依然記得,那天我內(nèi)心閃過的一絲快樂讓我覺得羞愧。這種快樂源自于我的另一種想法,那就是,或許正是因為我的生活不像父親那樣舒適,我沒過像他那樣快樂或無拘無束的日子,我才把生活奉獻給了寫作——你們理解的……以父親作為代價來這么想事情,讓我感到羞愧。因為父親是所有人當中,從未給我?guī)砣魏瓮纯嗟娜恕K偸墙o我自由。所有這一切也提醒我們,寫作和文學與我們生活中心的缺失有緊密的聯(lián)系,與我們的幸福或負疚感緊密相連。
事情總是有對應(yīng)。我還記得那天發(fā)生的另一件事情,它給我?guī)砹烁畹呢撟锔?。在父親留給我這個手提箱的二十三年前,也就是我決心成為一個小說家的第四個年頭,即我二十二歲的時候,我放棄了其他一切,把自己關(guān)在一個房間里,完成了第一部小說,那就是《杰夫代特先生》。我用顫抖的雙手把這部我用打字機敲出的,尚未出版的小說遞給父親,請他閱讀后告訴我他的想法。這不僅是因為我對他的品位和才智懷有信心,還因為他的意見對我很重要。因為和母親不同,他從不反對我想成為作家的夢想。那時,父親和我們不住一起,離我們很遠。我迫切地盼望他歸來。兩周后,他回來了。我跑著去給他開門,他什么都沒有說,但立刻伸開雙臂擁抱了我。他用這種方式使我明白,他非常喜歡我的小說。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陷入尷尬的沉默之中,那中間埋藏著深厚的感情。平靜下來之后,我們聊了起
來,父親用極富感情、充滿夸張的語言,表達了他對我和我的第一部小說的信心:他說,總有一天,我會像此刻一樣,站在這里,滿懷巨大的欣喜,贏得這一獎項。他說這些話,并不是想讓我相信他對我的好評,也不是要把這個獎項樹立成我的目標。他說這些,就像一個普通的土耳其父親,為支持、鼓勵他的兒子而說的“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帕夏!”多少年來,不論他何時看到我,總用同樣的話來激勵我。我的父親過世于 2002年 12月。今天,當我站在瑞典文學院,面對授予我這項偉大獎項、偉大榮譽的尊敬的院士們,面對尊敬的客人們,我深深地渴望,父親能在我們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