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母親去和父親會合了。她把我們留在祖母那豪華、擁擠的 家里,自己坐飛機去了日內瓦。哥哥和我則要一直等到夏天學校放假才 能去。而且,我們兩人必須拿到護照。
我記得,為了照護照照片,我們得長時間地保持姿勢,任由攝影師支起三腳架,在帶有壓氣皮腔的木質裝置后面蓋一塊黑布,然后在后面不停地搗弄。為了讓光線照在化學處理過的玻璃感光板上,他會突然優(yōu)雅地抖動手腕,瞬間把鏡頭打開。但是,在此之前,他會先看看我們,然后說:“咦……”我覺得這個老攝影師太荒唐可笑,所以在第一張護照照片上,我是一副緊咬著嘴巴的歪臉形象。在這張照片上,我的頭發(fā)是栗褐色的。那時,我常年都不去梳理它,為了這張護照照片才算破了個例。我當時翻看護照時,一定非常匆忙,竟然都沒發(fā)現弄錯了我眼睛的顏色,這個錯誤,我是在三十年后打開這本護照時才發(fā)現的。這件事情告訴我,護照并不是我們真實身份的證明,它只說明別人對我們的看法,這與我以前的想法恰好相反。
我和哥哥把新護照揣在夾克口袋里,乘飛機來到日內瓦,兩人都心懷恐懼。飛機在降落時,開始傾斜著飛行。對我們兩人來說,這個叫瑞士的國家此時成了一個奇特的地方。這里的一切,包括云層,都立在懸崖之上,斜斜地向無限延伸。飛機轉彎結束后,機身才正了過來。我們終于弄明白,這個新國家也和伊斯坦布爾一樣建立在平坦的大地上,這才如釋重負?,F在,每當我和哥哥回想起這一幕時,還忍不住大笑一陣。
這個新國家的街道比我們那里干凈,寬敞。商店櫥窗里的商品種類繁多。路上的車輛也更多些。這里的乞丐,不像伊斯坦布爾的乞丐那樣空著手乞討,他們會站在窗子下面拉手風琴。在我們把錢扔給他們哪個人之前,母親會把錢用紙包好。我們那“配備家具”的公寓,離羅納河上的幾座大橋步行有五分鐘的路程。羅納河正是在這里注入日內瓦湖。
于是,我開始把異國生活想像成這個樣子:你在桌旁坐下,但那是以前別人坐過的地方;你使用的杯子、盤子,也是別人吃飯用過的;你睡的床松弛而下陷,這是多年為其他睡覺的人充當搖籃的結果。異國,就意味著是屬于別人的國家。當時我們只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即,我們在使用的那些東西,永遠不會屬于我們。而這個古老的國家、這片異土,也永遠不會屬于我們。我母親在伊斯坦布爾的一所法語學校學習過,她讓我們兄弟倆每天上午都坐在餐廳的空桌子旁邊,努力教我們學法語,整個夏季都是如此。
直到進入一所國立小學后,我們才發(fā)現我們先前簡直什么都沒學。父母犯了一個錯誤,他們以為我們通過日復一日聽老師講課,就可以學會法語。課間休息時,哥哥和我會在嬉戲的孩子群中互相找尋,直到我們看到彼此,并緊緊抓住對方的手。這片異土是一個巨大的花園,到處是愉快玩耍的小孩。哥哥和我只能帶著渴求,從遠處觀望著這個樂園。
我哥哥雖然不懂法語,但他每隔三個數字倒著數數的本事,卻是整個班上最好的。而我在這個語言不通的學校里,惟一的與眾不同之處,就是我的沉默。后來,我拒絕再去上學,就像人們渴望拒絕做那種沒有人說話的夢一樣。于是,當我們被帶到各個城市、各種學校后,我開始變得內向,這倒是可以保護我免受生活的煎熬,當然它同時也剝奪了生活的豐富多彩。終于,有個周末,父母讓哥哥也退了學。他們把護照塞到我們手中,讓我們離開了日內瓦,回到伊斯坦布爾的祖母那里去了。